昨晚上刚下了一场大雪,北静王府里白雪红梅,太妃看着梅花开得好,叫上黛玉又请了其他官宦人家的女儿一起赏梅。于是早上好容易才起来的墨琮本想着找黛玉下一盘棋,却跑了个空,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他未来姐夫北静王水溶,恰好水溶也想着找人下棋,又听说墨琮棋艺不错,机会难得,便拉了过去要对弈一盘。
墨琮善攻,水溶善守,两人棋逢对手,连下四局均是和棋。水溶不曾想到墨琮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实力,一高兴,派人拿来了他收集的象棋残局册子。
“如果执黑棋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水溶指着一页残局问墨琮。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人,得到了无数回答,但真正能成功的只有三种。
墨琮拿起来琢磨一阵,放下,开口道:“如果是我,军往前走三步。”
水溶愣住了,他问过很多人,三种答案里选择其他两种答案的人很多,可是选择往前三步的,只有……“这样的话,即使最后胜利了,也是伤亡惨重。为什么不后退两步,虽然暂时的错过吃掉别人的炮的机会,可是这样便保住了大部分的棋子,最后还是能胜利。”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知道前进三步,几个来回之后我的胜算就变得很大,何以我要放弃这条捷径走一条自己都不知道的路?十分伤害,若能用三分的自残换的七分伤人,有何不可?”
竟然如此……
水溶此刻才明白皇兄为何说林墨琮便是他要找的人了,自己,果然只能当一个闲王。一个能当机立断做出最明智选择的人,才有可能做出一番成绩,像自己,明知道这样做最有效,但不一定能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不敢赌,他顾虑太多。
在墨琮之前选择前进三步的,如今高高坐在金銮殿上,他赢了这盘棋,狠下心来斩断自己的手臂,终于保得全身而退。如果这过程中他有半点犹豫,鹿死谁手也未可知,所以水溶一直钦佩。水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即使被人逼到最后一步,被自己的兄长用剑指着直面死亡,也不过是眼一闭,头一转。
那么,他呢?水溶看向低头翻着棋谱的墨琮。是不是也和皇兄一样,除了最重要的那几个,其他人,甚至他自己本人都是随时可以斩断的胳膊?
“他当真是那么说的?”一挑眉,水淳习惯性的伸手摸自己的小胡子,谁想一伸手,却碰到了光滑的下巴。啊,昨天他才把这蓄了七八年的胡须给剃掉了,一下没想起来。
水溶今天早朝就注意到了,和大臣们一样憋着这一股的好奇心,想笑不敢笑。水淳的下巴原来长胡子的地方明显比周围的皮肤白上几分,看着十分怪异,连那张原本十分俊美的脸都忽视掉,幸好朝堂上敢正视皇帝的大臣只有那两三个,否则……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想到了要‘剃须明志’,吓了他一跳。
看水溶脑袋低垂,忍笑忍到脸通红,水淳不悦,心中冷哼了一声:若不是他未来的小舅子说自己看着像‘三十而立’的年纪,他怎会心血来潮的干脆剃了它?
说起来,也是时候剃了它了,原本只是因为唯恐别人看他年纪小小觑了他才蓄须,现在该告老还乡的三朝元老都已经‘告老还乡’,朝廷里大都是他亲自选拔上来的人,谁还敢用质疑的眼神直视他?这胡子,时间一长,也就忘记了,也没人敢提醒……水淳想起墨琮用作伪装的温和,唇角一勾:他必定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却还敢那样和自己说话,不知道该赞他一句胆大心细应变自如,还是该说出生牛犊不畏虎。
十一岁的举人,可算是前无古人了,说不定还能来一个后无来者的十三岁的进士,可惜啊,他回的这一句‘资历尚欠,恐怕还要历练几年’,看来是想着四年后的春闱,倒是可惜了。
只是,凭着那一句‘用着三分自残换的七分伤人’,你林墨琮不论怎么躲怎么逃,都一定会是我水淳的臣子,还是最得力的臣子。你我既如此相似,我可以为了自己的母后,为了自己的弟弟登上这皇位,那你,为了自己身在仕途的父亲,为了即将成为王妃的姐姐,再不情愿,也会站在这朝堂之上。
四年?……不过是四年。
“丝——”忽然一股恶寒,墨琮拉紧了斗篷,和黛玉一起走进凤姐的屋子。凤姐正躺在暖炕上坐针线活,她虽不擅长女红,小衣服小被子的倒没什么问题,只是姐弟两人从来没有看过凤姐拿针线,均十分的讶异。
“好些日子不见了,怎么,不认识我了?”她起身不便,另有丫鬟很快的搬来两个椅子。墨琮见了忙说自己只是来看看凤姐的,立刻要走去处理庄子里的事,不用忙了。
凤姐知道他是真有事,也不再留,逗了几句就放人,看黛玉在一旁笑嘻嘻的看,伸手拉住她的手。
“林妹妹可是好久不见了,我瞧瞧胖了还是瘦了……听说你病了一场,怎么我看着竟比原来的气色还好些,可见北静王府的水土是养人的,难怪林妹妹去了就想不起我这个灰头土脸的嫂子来。”
“凤姐姐……怀了哥儿,嘴巴更是利索了。”黛玉听得明白,知道凤姐指的什么,羞红了脸,拿手帕一甩,侧过身不看她。凤姐和平儿看着黛玉这样样子,知道八层是有戏的,只是姑娘脸皮薄,就不再打趣,暂时放过了她。
凤姐往外头瞥了一眼,一到冬天日子就显得特别短,现在看天色明显是暗了下来,吩咐丫鬟点上灯,又想到贾琏今日要在平儿房里休息,转头让平儿去她的房间准备上火盆,别让琏二爷回来冷着。
待平儿出去了,房间里只有凤姐和黛玉、言缺三人。凤姐慢慢放下手中的小衣服,叹了一声,“妹妹,我没把东西留住。你房里的东西……还有我房里的好些,可都给那好长辈给借走了。只是你先忍着,有借就有还,这世上没有借了不还的道理。现在不能在大家头上泼冷水,过些日子,我一件一件的要回来。”说着,顿了一下,靠近了黛玉,“妹妹,你的那些,都是先帝‘御赐’给林家的!可明白?”
“凤姐姐……”被挑起心事,黛玉低头,话语带着哽咽。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黛玉才眼圈微红的走出门,正巧看到平儿从旁边的另一间屋子出来。
黛玉仔细一想,明白了,平儿真正成了琏二爷的房里人了,只是一个姑娘家不好说这个事,想着回去后再送些东西过来,也是一场交情。
怎么平儿就成了通房丫头分到了自己的房间了呢?原来凤姐怀孕之后,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老祖宗也一定给贾琏安排一个房里人。与其外头的人进来,不如给平儿开了脸,做了名正言顺的通房丫头。
而贾琏,因念着凤姐的大度,又听说女人生孩子最是凶险的,上次大姐儿不就是早产了么?反而不怎么在平儿的屋子里待,一有空就来凤姐的屋子里,或者抱着大姐儿玩一会儿,或者陪着怀孕的妻子说说话,把凤姐喜了的满面春风,把对平儿的醋意也减了。平儿知道奶奶的手段,正忐忑不安,见凤姐没有怪罪于她,心里也极高兴,更加用心的伺候凤姐。
这三人倒也是相处愉快,若说凤姐真是一点也不介意,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她比以前明白了,有些事不是她不愿意就可以的,这么多的长辈看着,这么多的丫鬟想着,堵?能堵多久?何况琏二爷那样一个天生的风流种子,他对凤姐有情是真,只对凤姐有情却是假,也是以前她太傻了,一颗心全给了他,因而完全无法忍受他身边出现其他女人。现在,贾琏对她几分真,她便回贾琏几分真,日子倒比以前好过了许多。
索性她也看开了,男人是一个也靠不住,偶尔想起找来谈谈情说说爱也就算了,把一辈子赌上就实在太死心眼,不如安心的做自己的事,把里里外外管得妥妥当当,让贾琏想离都离不开。
几日后,林家姐弟在贾府过了第一个年,大家都在忙着元春省亲的事,连年都压在了后头,只是贴了几张喜庆的红窗花,燃了几声鞭炮,其他的都照着原本的规矩进行。宝玉因死了秦钟,心里难过,就是元春省亲这样的大事都没能消解他的忧愁,也没顾上黛玉,于是黛玉又得了几日清闲。墨琮依旧待在东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姑娘家还要耐得住,也只有贾环和贾兰偶尔穿着喜庆的衣服过来,带来了一些过年的气氛。
扬州那边有东西送到,还带来了家书两封,墨琮没让这些东西过贾府众人的眼,直接移到京城里林家的府邸。薛家母女虽然搬出了梨香院,但依旧住在贾府,梨香院就给了那十几个女孩子学戏用。这年,不知不觉的就算是过去了。
东院西院被‘洗劫’的事,也许贾母知道,也许大家都知道,只是谁都没有开口,黛玉和墨琮也就一句话都没提。或者,事后总有人会想起,再赔一些,可是这会儿,两姐弟却是冷得心都在发寒,冷冷清清的房间,能摆上台面的,有资格出现在贤德妃面前的,全都被借走了,一句都不曾和他们说,只是事后留了一句:为了你们大姐姐的好事,这才想着借你们点东西略摆摆,就算是先为着你们收着了。
收?这算是哪门子的收?还不如被偷走,至少那还是一门技术活。
墨琮只是早预料到一样,依旧微笑着,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黛玉对着墨琮偷偷的哭了一场,哭累了,才双目沾泪的看着墨琮,说:“我明白了,我姓林。这,不是我们的家,这里所有的人,都姓贾。”
谁也没说贾母的话题,她不只是他们的外祖母,还是贾家的当家主母。他们明白,他们理解,可是,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