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内,难得清闲的解东风刚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便被截走。
“小白大舅子,你不是该在青墨坊喝喜酒?”难道事情有变?
公冶白摇了摇空酒杯,轻笑道:“那样热闹的场合,毕竟不便久留。”
说的也是。这妖孽美颜盛世,引起踩踏事件就不好了。再说了,物以稀为贵,岂可免费曝光。
解东风撇嘴,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眼角余光又忍不住瞟了公冶白好几眼,心里酸不溜丢的,又想:这孽畜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喝个酒也要故作优雅,在他旁边,谁还好意思大口喝酒大声说话?好好的一场嫁娶喜事,本该热热闹闹,他呆得久些,说不准就变成诗集雅会了。
公冶白望着解东风神色变幻,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啧嘴不满,只觉趣味盎然。
突然,眉峰一动,问道:“东风,你那个武功高强的嬷嬷在家吗?”
解东风有些莫名,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她陪‘依人’进宫赴宴了。”
公冶白眼波微动,道:“没什么,不过提醒你一声,我打不过银书生。”
说完提起酒壶迅速跃开好几步。
解东风更加莫名了,还来不及问,忽听得一声轰然,整座房子震了震,他连忙扶住桌子。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眼睁睁看着厅堂的一整排装饰门应声倒下,扬起漫天沙砾尘雾。
咳咳咳!解东风连声咳嗽,退后几步,撞到案上。
一手掩鼻,一手挥开尘土,只见尘雾之下,一道赤红身影立在门口,肃杀之气直逼他面门。
他眯起眼,细看之下心道一声糟,一边小心翼翼往没义气的公冶白方向靠,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今天不是你与范掌柜大喜之日?书公子夤夜至此,大动干戈,莫非是向本官讨礼金来了?”
来人正是书生。
他从范秉口中得知是公冶白制住他又点了他哑穴,联系数日前这位义兄大人同解东风一起来找范轻波的事,心中猜到一二。一时间,妒火与怒火齐烧,戾气与杀气同升。当他清醒时,人已在尚书府了,而一路横冲直撞遇到的几道门都倒在了他的掌下。
他扫了眼地上的残骸,微微欠身,“所毁之物,十分抱歉,在下会一一赔偿。”言辞恳切,谦逊有礼,却在抬起头时眼中血雾陡升,身形似鬼,出手如电,不过一个弹指间,已然扼住解东风的喉咙,“解大人,我家娘子到贵府做客,入夜未归,何故?”
公冶白脸色一变,探手击向书生。“妹夫有话好好说,快放开解大人。”
“说起来,先生你也有份。”书生目光暗沉,素来温煦的声音此刻语调未变,却莫名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他一手制住解东风,另一手迎向公冶白,招招狠厉,毫不留情。
公冶白原本因为被陷害去欢喜天出卖色相而记仇,想借机让解东风吃吃苦头,却万万没想到江湖上出了名好脾气好性情的银笔君子竟有如此冷血暴戾的一面。眼见解东风脸色青紫痛苦不堪,他心中一紧,沉声道:“你若想知道轻波妹子的下落,就放开他!”
书生闻言一顿,身上煞气微敛。
公冶白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恢复正常:“婚礼一事,并非我等有意从中作梗,实是轻波妹子此刻另有要事。而此事又关乎她的性命以及日后的自由,必须了结。”
书生将信将疑,眼中血雾逐渐散去,手也缓缓松开。
公冶白扶住支撑不住快要跌倒的解东风,掌心在他背后推揉,助他调息。
书生看着这二人,神色不明。
半晌垂眸,望着自己那双青筋暴突的手,嘴角却浮起一抹讽笑。
早年行走江湖,他曾问过大长老白无非,为何他记忆中最是温柔多情的父亲,在一些人口中,是魔。大长老说,因为他不曾见过父亲叱咤江湖时的修罗相。大长老又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像他这样,对任何事都温淡如水,不执著最好。
今日方知,他终究是父亲的儿子。
不是事事如水,只是尚未识得七情焚心之苦。
不是不执著,只是尚未遇到执着之人,执着之事。
当他看到新房之内是范秉时,他心中是惊,是慌,而当他听到公冶白与解东风说到她的事时,心中却是怒,是狂。原来他是这样不喜,不喜自己遇到她太迟,知道她太少,离得她太远。原来他要的从来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要她毫无保留,恨不得骨血相融。
圣贤讲究克己修身,他终不是圣贤。身在凡尘,心入修罗,原来如此。
书生的眸子黯了又黯,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最后别开头,不再言语。
前一番打斗带起的尘土还在抑抑扬扬,三人却陷入沉默中。
“天哪怎么回事?这是遭贼了还是遭天谴呐?!”
一道女声从门外传来,声线温柔,却因为音量太大而多了一抹爽朗。
公冶白与解东风相看一眼,脸色各异,来不及阻止,那把声音的主人已经嘟嘟囔囔地越走越近了。解东风连忙跳起来,迎了出去:“夫人,宫宴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一身谢依人装扮还吃了变声药丸的范轻波见解东风破天荒的热情,心里直发毛,皱眉低问:“你吃错药了?”
反而是嬷嬷先反应过来,扬声道:“回大人,夫人身子不适,方才晕过一回,皇后特准提前离席。”
见此情形,范轻波心中一凛,望向解东风:有客人?
解东风不置可否,拥着她进屋,然后在她见到屋中人想扭头溜走时不动声色地拦住。
不妙,这太不妙了。现任相公追到挂名相公这边来了,她这情况搁哪儿都要浸猪笼啊!范轻波额头开始冒汗,在发现跑路无门之时迅速做出一个决定。
她端出一抹贤良的笑容,对堂中的书生盈盈一福:“公子是老爷的客人么?妾身这厢有礼了。”
现在是怎样?难道他认出她来了?不可能啊,她的易容术是经过圣手南无药和五毒公子双重验证的!但如果没有认出,一向非礼勿视的他这目不转睛的注视是在做什么?难道她易容出来的谢依人美到惨绝人寰令他一见钟情神魂颠倒忘却礼法?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她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这位是?”
书生清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听起来他没有认出她,范轻波心中舒了一口气,庆幸之余,还有一丝莫名的失望。
“内子。”解东风简单明了地回答,又道,“内子身子不适,失陪了。”
说着就要扶范轻波回房。
“且慢。”
范轻波脚步僵住,心中忐忑,只听身后男声暗哑低沉:“在下还有一句话要问。”
解东风回头,却见书生并非问他,目光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范轻波。他神色难解,抿了抿唇,张口涩然道:“范姑娘,你一直不愿嫁给在下原来竟是因为你早已嫁人?”
一声殊无半分犹疑的“范姑娘”令范轻波心弦剧震,猛地回头,只见书生全身肃杀之气散尽,只剩下一双清目之中,波光澜澜,闪着不可置信的悲愤。他定定地望了她许久,将她脸上的震惊视作默认,顿时面露惨色,突地连退几步,眉心一叠,嘴角竟溢出血来。
书生状似发狂,指着范轻波笑了起来:“哈,哈哈!荒谬!太荒谬了!”
又踉跄了几步踢到地上的门框残骸,终是夺门而出。
范轻波终于反应过来,低叫了一声,随即推开解东风,追了出去。
那两人一走,解东风二话不说掏出金算盘开始计算损失,以便索赔。公冶白却上前,端详他颈上的伤痕,确定只是淤青之后,才好笑地看着整个人钻到钱眼里的解东风,无奈道:“作为一个刚刚差点被掐死的人,你现在的神情会不会有点太开心?”
解东风一边利索地拨着算珠,一边从鼻中哼了一声:“我丢了个夫人,当然要讨回点什么。”
公冶白摸了摸下巴,“可是我怎么听说,近日朝中有人拿谢依人逆臣之女的身份大做文章,意图打击你?没猜错的话,就算小范不再嫁,你也要安排‘谢依人’消失吧?”
“……咳,天色不早了,小白夜安。”
范轻波追了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书生的踪影。偏偏已是后半夜,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想问都没处问。她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举目四望,入眼皆是一片黑暗,心中慌乱不安。
半晌,她脑子才转过来,想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可以回家等。
这样想着,她加紧了脚步往青墨坊的方向赶。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若是他一怒之下离开京城怎么办?他是江湖中人,在京城又无亲无故,家中甚至连个丫鬟仆役都无,要走起来可是方便得很。
转念又一想,他还有个维持生计的账簿留在家里,应该不会直接走才对。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天空开始飘起了绵绵细雨,夹着浓浓秋意,分外阴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整个人清醒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昏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在脑中发酵,她懒得钻到屋檐底下避雨,也不想拉起外衫遮雨,她甚至放慢了脚步,在秋天的第一场雨中散步。
单薄的衣裳很快被雨润湿,脸上的易容也零零落落,半人不鬼,她心中却升起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此前的担忧仿佛也减轻了不少,脑中条理清晰了些,于是开始思考怎样向书生解释她的身世。
她以往向来是不理会他人误会的,此番遇上书生却如此失措,只因他不是别人,是她选定的丈夫。她虽然对男女之情有些漫不经心,但对婚姻却是极为看重的。她一直喜欢家的感觉,所以才选热闹的青墨坊来住,所以才把来路不明的犯病捡回家,所以才决定嫁给温暖可靠的书生。
她希望她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和谐温暖的家里,所以这次的解释务必要做到干净利落一劳永逸。
——范轻波拒绝设想书生离开或者不听她解释的情形。
不知独自走了多久,快到青墨坊时,忽觉一道人影从身旁飞快地掠过。
愣在原地,正怀疑自己看错时,那道人影又回来了,而她头顶上多了一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