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是什么样的存在?
诚然,红墙绿瓦,雕栏画栋,富丽堂皇,戒备森严,它象征着一个皇朝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力。但是于谢依人而言,这座皇宫给予她的所有记忆,只是一个阴暗潮湿寒冷逼仄的房间,一堆做不完的苦工,一群随时要拽她坠入地狱的疯子。
昔日赭衣奴,今时诰命妇。说书人说她的故事时,总不忘提这一句。
八年前,她是堂堂镇国公之女,最有希望的皇后人选。一场春日宴叛变,镇国公谋逆被擒,满门男丁抄斩,女眷为奴,顷刻间她成了逆臣之女,赭衣宫罪奴。从镇国公的局,走进先帝布下的局。四年前,尚书解东风向先帝请旨要娶她,一纸诏书下,她摇身一变,成为尚书夫人,享一品诰命。
被扶下马车,抬头看见这座宫殿的刹那,她心中几乎是立刻生出一股抗拒的情感。
“解夫人,这边请。”
谢依人冲引路的太监点了点头,便随他走向她该呆的地方,那里早就聚集了一堆命妇与小姐。
“解夫人真是许久未见呢,算算从封后大典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吧?”
因为她非不得已从不参与各种聚会,所以这些夫人小姐们对她的新鲜感与好奇度四年下来丝毫未减,一见她便围了过来。一位夫人拿手帕掩着嘴笑道:“那是解大人真真心疼夫人,藏着掖着不让出来。”
面对这样的调侃,一般女子会如何反应?谢依人斟酌了下,露出羞涩的神情,低声道:“夫人见笑了,其实是我过于蠢笨,相公唯恐贻笑大方才让我多留在家中的。”
她没算错,这回答果然让夫人们满意地笑了。
又一位夫人话中带话道:“解夫人一个人打理整个家,想必十分辛苦吧?”
这句分明是在讽刺她相公抠门,连个佣人都不舍得请,她一个主子却要做仆人的活。人群中,几个脑筋转得快的已经掩不住窃笑了。
谢依人觉得这是报应。她相公在朝堂之上搜刮她们丈夫的官脂官膏,然后她们就要在她身上找回场子。无妨,被损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反倒是她们,被她相公搜刮过的多半是真的要掉几块肉脱几层皮的。
她呆憨地回答:“不辛苦的,家又不大,还有一位嬷嬷帮手呢。”
这一句显然很是称了夫人们的心意,她们几个眼神来回,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依人自然明白那几个眼神中幸灾乐祸的含义,她们以为她不是在逞强,就是真傻得什么都分不清。其实她们不知道,尚书府上那位身兼厨娘护院管家账房奴仆五职的嬷嬷真的很厉害的,听说年轻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代魔女,人送绰号“闪电貂”。
不过既然她过得糟糕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她也不会那么残忍去打碎她们的幻想。
她仍是怯怯的,睁着茫然的大眼,天真地望着众人。
“解夫人。”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响起,“皇后娘娘有请!”
至此,谢依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有别于胆怯腼腆的第二种表情。
这种表情在进了栖凰宫见到当朝皇后娘娘之后更加明显了,她见鬼般地看着一身凤袍的皇后摒退了全部宫人,然后足尖一点,用轻功飞到她身旁,一头撞到她怀里。
“轻波,人家想死你了!来来,快让妈妈检查检查身体,还好还好,胸是胸臀是臀,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声音妩媚地令人腿软,动作淫/荡得令人发指。
谢依人,也就是范轻波,捉住在她胸前臀上乱捏的手一摔,额头青筋爆了爆,“妈妈你个头!云采采,拜托你长点记性,你现在不是极乐楼的老鸨子,是凤氏皇朝的皇后!我也不是你家花姑娘!”
范轻波发现,她与“皇后”实在缘分匪浅。
她当初饥寒交迫险些猝死街头,正是为镇国公之女谢依人所救。谢依人体弱多病,没多久就故去了,而她因容貌相似顶替谢依人作为镇国公之女时,正好是当不成皇后成了罪奴。
解东风把她娶出宫后,她又结识了两位奇女子。一个是先帝的皇后清鸣,玉瑶宫最后的传奇,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前任天下第一老鸨,现任当朝皇后。
与两朝皇帝的妻子成为好友,这是唯一让她觉得上天在补偿她命运坎坷的地方。
可惜的是这两位都不怎么争气。
一个是好好的皇后不当偏偏卷款出逃,被找到后又耍傲娇带球跑,搞得先帝一把火烧了玉瑶宫死遁,顺便陷害了云采采的姘头明月公子当皇帝。另一个是什么不好喜欢偏喜欢逼良为娼当老鸨,孩子都八岁了还到处跑,刚封后没多久就留书出走,说要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张艳帜。
没一个让皇帝省心的。
“对了,你这次怎么这么快被抓回来?”
记得她最高纪录是跑到关外一年半,不过那时明月公子还不是皇帝。
这不问还好,一问云采采又是满肚子火,挑眉毛瞪眼睛,艳丽的五官如玫瑰怒放。她骂道:“还不是因为影阁的势力!清鸣以前说影卫有多厉害多无所不能我还以为夸张了,王八蛋,到底谁发明的皇家影卫这玩意儿!”
范轻波觑了一眼抓狂中的云采采,不咸不淡道:“你难道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
云采采微愣,“你是说……”
“既然影卫这么厉害,何不收为己用?清鸣呆呆的,都能有两个影卫对她忠肝义胆誓死相随,你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还怕收不到十个八个?”
云采采一双媚眼乍亮,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捏了捏范轻波的脸蛋:“还是你鬼主意多!”
捏了几下又收回手指,皱眉,“轻波,你这胭脂也搽太多了吧?”粘得满手都是。
“喂!我的妆!”
范轻波急急推开她,跑到梳妆台处,开始补妆。
她原本只有六七分似谢依人,上妆后有□□分,而这八年逐渐长大,她也逐年加重上妆手法,眉修细些,眼睛画大些,脸颊多打些暗影,腮上多上些胭脂盖住苍白的肤色,一个大眼小脸白里透红的美人横空出世。任谁也看不出尚书夫人与城中那喜好素面朝天的轻薄女是同一人。
“娘娘,凤辇到了。”
门外,一个细细柔柔的宫人声音在催。
云采采撇撇嘴,勾起范轻波往外走,碎碎念:“催催催,催魂呐,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要当皇后的。哼,迟早勾搭几个影卫私奔去!”
被拉着走的范轻波若有所思地望向空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云采采这家伙平日精明得要死,但只要靠近明月方圆三里的范围内脑子就不好使了。她这么爱逃,用膝盖想也知道明月一定派了影卫守着,也就是说方才她们所有的对话都被听到了。
哎呀呀不知影卫大人听到皇后说要勾引他私奔感觉如何呢?
隐在暗处的两个影卫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范轻波跟着云采采到了凤仪殿外就分道扬镳了,一个宫人引她入席。她的位置在解东风下首,这令她舒了一口气,幸好不用再与那帮命妇同席。
“你还好吧?”
解东风抬手扶在她脸上,旁人以为二人夫妻情深,其实他只是在为她抹匀脸上的胭脂。
范轻波感激地勾勾唇,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抬眼一看,却差点惊得掀桌——弄啥呢!对面坐的居然是周将军一家!周将军的位置正对着解东风,而周子策的位置正对着她!她转头去看解东风,他居然还朝她无辜地眨眼?丫根本等着看好戏吧!
这一来二往,在周将军看来,显然成了眉目传情。周将军自诩清正,一向看不起解东风这样的“佞臣”,谢依人又是罪臣之女,两个人凑一起,正是一对狗男女。周将军眼中的不屑愈浓。
解东风看出范轻波有些不自在,为她斟了一杯茶,低声道:“放轻松放轻松,他们又认不出来。再说了,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敌在明我在暗的情况还蛮好玩的么?”
最后一句还是显露了本性。
范轻波低头咬牙道:“你这是在玩火!”
她的声音很快被一阵祝酒声盖过。
坐在上位的皇帝不知说了什么,众人齐呼万岁,然后举杯共饮。接下来,丝竹声起,美人们从门外涌入,清歌曼舞,各展妖娆,美不胜收。宾客们看得目不转睛,自然不会发现场中还有两个十分失礼的吃货存在。
解范二人虽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在某些方面却有着难以比拟的默契。
“唔唔,御厨的手艺真好,难怪你这么喜欢参加宫宴。”
“非也非也,一般来说,只要是宴,我都喜欢的,只是官员间的私宴常常要回请的,划不来划不来。唔,这肘子不错。哎呀,只要想到这些都是免费的,我就吃得特别开心。”
“……小气鬼,撑死你好了。”
一曲舞罢,二人早已恢复优雅端庄。只是若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发现,旁人桌前都还是酒菜,而这二人桌前则是杯盘早已撤下,换上了饭后水果茶点。
范轻波吃着罕见的贡品琉璃果,姿态越发怡然,初初入席时的不自在早就抛诸脑后。
这时候,上位的皇帝大人似是酒酣耳热,豪兴大发了。
“常闻周将军有一子,剑法高超,不知朕有没有这个荣幸一睹其技?”
一粒琉璃果就这样生生卡在了她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