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元宵,这是景王第一回到军营。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景王可比君闲称职多了,刚到幼军便大肆整饬。一个个整顿的命令传下,许武等幸灾乐祸的将士们脸色一下子白了。
景王身后跟着的是禁军出来的近卫,从前属于临帝的幼军。那时朝局可没现在这么太平,临帝不仅要注意几个留京兄弟的动向,还要防着虎视眈眈的藩王们。幼军跟着临帝一步步杀出重围,助他安稳地坐上皇位,其手段、能力都是不容置疑的。
景王将他们设为亲兵,就是想让他们来整治幼军。瞧着那威风凛凛的王府近卫,可怜的幼军士兵们这才认清有个督军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张君闲管事时松散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景王立在点将台前,俊目微冷,朝一脸劳碌相的副统领钱伯颜问道:“张统领呢?”
幼军中明明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这副统领脸上的皱纹却有些深,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瞒报年龄。他听景王居然没有问自己的岁数,而是问起张君闲的去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暗暗扯袖抹了抹泪,回道:“这个时辰,张大人应该还在营帐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钱伯颜觉得周遭气温骤降,抬头,景王的怒容显而易见,冷声问道:“那他每天什么时候随军出操?”
钱伯颜没敢怠慢,连连应道:“除了初次入营时当众下达过年不得回家的命令外,大人,大人他不曾随军出操过。”话刚落音,便发觉这话不对。他呆在军中也算久了,哪里不知道督军究竟是做什么的,现在他等于是给了张君闲小鞋穿。
思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景王沉下脸,冷笑道:“钱副统领,你亲自去把他叫过来,就说是本王的命令。”
钱伯颜刚欲领命而去,景王忽然又唤住他,问道:“对了,钱副统领,你今年几岁了?”
钱伯颜瞬间泪流满面。
在钱伯颜去请君闲的时候,景王转身望着站得歪歪咧咧的幼军将士,眉心微皱。他不是没有到过军中,但是其他军营虽然有许多弊病,却远比这群歪瓜裂枣有纪律多了,起码面上也有个样子。再看到跟蔡子言最玩得来的纨绔公子许武也在其中,景王隐隐明白君闲年末将这群家伙约束在军中的用意——若是放任他们,说不定大年初一就接到一堆幼军军风败坏,将士生活糜烂,什么街头斗殴,强抢民女的罪名肯定也有一箩筐。毕竟在进入幼军前,这群公子哥儿也不是没有前科的。
只是不顾怨声载道,强行将所有人留在军中,这手段够强硬,也够懒。
那家伙的心思,他还是了如指掌。
景王眸光偏冷,静静扫视着底下的人,半刻钟后,原本你推我挤吵闹不休的将士们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他半闭眼,张口就是冷讽:“幼军果然好风纪,跟你们的好统领一个样。”
底下的人本就对张君闲十分不服,此话一出,顿时群情愤慨,就像景王在说他们猪狗不如。有些急性子的人已经吼出声,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许武跟他身边那群家仆:
“那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根本就是我们幼军的耻辱!”
“没错,那家伙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根本就没把军纪放在眼里!”
“谁不知道他被赶出家门又巴上太子,根本就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
他们骂得过瘾,景王也不阻止。将士们联想到景王跟武侯世子的恩怨,立刻想到景王是在公报私仇。想通了这一点,他们顿觉得到了景王的默许,口沫横飞,说得更起劲了。
钱伯颜跟君闲并肩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仗势。君闲却蓦然止步,怔怔地看着景王的背影。
点将台上,琉色华袍在晨光里繁丽似旧,浑身上下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意。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让君闲感觉到,这人不再是留恋坊间的纨绔王爷,自己也不再是跟在他身后的走狗。
虽然早就知道要他温颜相向是不可能的,真正对上这样的状况却有些茫然。见钱伯颜局促不安地望过来,君闲睡意残存的眼底亮出笑意,朗声道:“敢问殿下找下官来是为了何事?”
景王没有回身,目光凝着点将台前的木架,冷冷下令:“来人,把张统领绑起来。”
君闲一愕,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顿时明了他想干什么。只是还来不及反应,两个景王亲兵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他,牢牢将他困住。细细瞧来,这两个亲兵正是当初在楼船上失职的王府近卫,下手当然毫不留情。
不待他反抗,麻绳已经在他腕间勒出一条血痕,将他紧紧缚在刑架上。除了景王的亲兵们,其他人都被景王这一手弄得措手不及。
钱伯颜连忙上前劝道:“殿下,大人,大人毕竟是军中统领,这……”
景王望着那刑架上的人,冷笑道:“想必钱副统领刚刚也听到了军中的怨声,光凭轻怠军纪的种种罪行,就不能轻饶了他,免得人人都认为只要攀上了贵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钱伯颜听出了景王话里的刺,立刻噤声不敢再开口求情。
景王微冷的目光在幼军众人里扫了一圈,指着许武道:“幼军统领张俊屡犯军律,罪不可恕!本王奉命监军,决不轻饶!许千户,你刚刚首告有功,就由你当众执鞭刑二十,立刻!”
随君闲一起来的唐越原本被唐清拉住,现在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去:“大人!”
被景王的狠心震住的唐清也回过神来,急急地将唐越拉了回来。
景王注意到他们,冷冷地问:“两位可是幼军中人?”
唐越何曾见识过景王这样的一面,愣愣地站在原地,在唐清的强迫下才跪下:“小的唐越(唐清)见过殿下。”
景王眸色狠厉:“你们可曾听到全军出操的命令?轻怠军令者,当受鞭刑十下!”
君闲知道景王要拿自己立威,眼底再无笑意:“殿下,唐清、唐越两人是下官留在帐中的,若要责罚便向着下官来吧。”
景王转开眼,朝许武道:“许千户,鞭刑四十,行刑吧!”
唐越大喊:“大人!”
沉下脸,景王语带警告:“唐清,唐越,再不入列,休怪本王无情。或者说,你们想让张统领再担下一项罪名?”
唐清两人不敢再拖延,快速钻进行伍里。还未站定,前方忍痛的闷哼声已经传来。
唐越紧握着拳,咬住下唇,大人跟他同龄,还只是十五岁而已。而且大人自幼体弱,因为有高人指点才勉强好起来,这四十鞭下去不知何时能好。从前即使知道大人与景王有恩怨,也不知这怨竟然这么深。
唐清伸手按住唐越的拳,生怕他再出什么乱子。
唐越双目充血,回头看着自己哥哥,忽然了解到这个哥哥跟自己并不一样。
连他们都没有法子,幼军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偌大的校场经无人敢出声,鞭子打在身上的声音更为清晰。许武的确不负景王的期待,想起新仇旧恨,下手格外狠重。只不过他也是个吃喝玩乐惯了的公子哥儿,看到血从君闲的衣服里渗了出来,染得满衣血迹斑斑,更衬得那年幼的身体分外可怜。
君闲见许武停顿下来,又再眨眨眼,笑着问:“许千户是不是想等伤结疤了再继续,虽然我两有些恩怨,但也别这样折磨我啊,唔。”
许武被他这样一说,当然不会再留情。
君闲咬住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他从前常常出入施家军,跟不少在沙场上打滚的老兵打过交道,从小耳闻目见耳濡目染,这点痛哪有不能忍的道理。只是他的思绪在那一刹那有些恍惚。身上的痛疼入心骨,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施家人,也不是武侯府人了,其实有些痛根本不必忍。
他的心里冒出一个“我可以哭了”的念头。不是想哭,也不是为什么而哭,就只是忍过那么多年月,才察觉这时候自己可以哭了。
虽是如此,君闲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眼前朦朦胧胧,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有些东西,即使被狠狠摧毁过、践踏过,可一旦烙在心里就永远无法改变。
见到那张脸上顽强的神情,许武无法下手了。连他自己也不敢置信,他居然在这人身上看到几分他所向往的男儿气概。他扔下鞭子一跪:“殿下,张统领已经晕过去了。”
景王冷冷地扫了一眼被唐清拉住的唐越一眼,吩咐身边的亲兵把君闲送回帐内,根本没有多看一眼。
许武不由对景王有些排斥,毕竟他跟蔡子言几人比谁都清楚景王他们当初的关系。现在狠心成这样,旁人看了自然心凉。
景王面无表情,朝亲兵下令:“刚刚对张统领出言不逊的人都记下了吗?目无统帅者,统统拿下,杖刑二十!”说罢便不再管底下的骚动,拂袖而去。
景王初到幼军,当众折了幼军统领的威风,又挫了将士的锐气,从此幼军中再无人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