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有些昏暗,云朵低沉,阴郁得仿佛随时会洒下倾盆大雨。狂风肆掠,稍细一点的树枝被吹得左右摇摆。
这是我来到这陌生世界的第五个年头,像今天这种地球上罕见的狂躁雷雨早已习惯,对于曾经那个世界的记忆开始慢慢褪色。
耀眼的白光穿透玻璃窗照在木制地板上,紧接其后是轰隆的雷声。
房门被敲响,我应了一声,格雷太太端着烛台走了进来。她年近五旬,脸上已有些褶皱,但看上去意外地令人舒心。
“晚上好,迪恩少爷。”
“晚上好。”
她将烛台举起,边点亮房中所有的蜡烛边问道:“晚餐是否还满意?”对于格雷太太,我一直抱有很大感激,是不会因为小事苛责她的。于是我点头说:“是的,水晶乳猪很美味。”据说今天是她女儿上任厨娘以来第一次下厨,所以众下人都默契地不提烤焦的牛排和糊了的鸡汤。
至于主人,只有我、海因和凯尔几个小辈用餐,我乐于为格雷太太分担她的一点点忧虑。
她果然松了一口气,点燃最后一根蜡烛后转身对我笑了笑。格雷太太走后,我又站回窗前。
雷声越来越大,刚才还在遥远的天边,此时已像是在头顶炸开一般。天空中乌云密集,瓢泼大雨终于奔涌而下,将紧闭的玻璃窗击得噼啪作响。院前残留着午后太阳余热的地面腾起一层水雾,白蒙蒙让人看不真切。用手指敲了玻璃窗一下,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间。
凯尔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逗弄小猫,听见我下楼,他疑惑地抬头:“迪恩?”我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到前门。猛然将门拉开,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泥土味道的狂风立刻灌了进来。我没有迟疑地走进雨中,暴雨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让露在衣物外的皮肤产生轻微的痛感。
走到院子里,我仰头闭上眼睛,任雨水冲刷脸面。
那天……也下着大雨,窗外电闪雷鸣。为了防止家电被毁,我早早拉下电闸,让整个房间落入昏暗,黄昏特有的柔和暧昧被乌云和闪电破坏殆尽,天色迅速阴沉下来,片刻间房屋已被黑暗笼罩,偶尔有闪电划破天空带来苍白的蓝光。
我将门窗关好后才想起,父亲留下的那盆兰花还在阳台上。于是迅速冲到阳台,拉开落地窗。鬼兰洁白的花瓣在风雨中摇摆,枝叶颤抖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然而下一秒又奇迹般挺了过去。整株花带着一种柔弱而顽强的美,我急忙弯腰抱起花盆。打在身上的雨水十分冰凉,让我微微颤抖,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就在我起身准备回屋的瞬间,一道强烈的蓝光迎面而来,我刚闭上被强光刺痛的眼睛全身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痛感太过剧烈,我下一瞬就昏厥,甚至连咬牙的时间都没有。
醒来时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房间很大,带有浓重的古欧洲风格。全身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我坐起身查看,才发现我已不是我——这是肯定的,一个被雷劈过的身体怎么会没有任何伤痕和痛楚。
寻秦记我看过,曾经也对穿越时空产生过想了解的兴趣,但从未想过这样匪夷所思的怪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的意识存在于不属于我的身体。
“我”如今的存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床上思索半天毫无所获,门口忽然响起女人柔软的声音,让我在了解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少爷的同时还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听得懂对方的语言。至于为什么,也许是这个身体残留的记忆或者别的什么——思维混乱,我已没有心思推理。
之后秉承少做少说多听多看的原则,我小心翼翼度过在异世的前两天。家中除了时常见到的管家外只有记不清面貌的众多佣人,我的地位是最高的——这个认知让我稍松了口气。
家人不知所踪,下人也没有谁对我的沉默表示怀疑,每日无所事事,卧室里有些书籍,每个字都认识却无法理解意义。于是我开始运用每日得到的蛛丝马迹进行推理,就在我对这个家庭的猜测越来越惊世骇俗时,管家埃维在我独自用餐时语带怜惜地问我:“迪恩少爷是否想念老爷与夫人了?”——谢天谢地,终于有人想我和谈话,我憋坏了。
于是我借着话头挖掘自己想要的信息,第一次谈话收获不多,只得知“我”的父亲是一位子爵、母亲是皇家侯爵的孙女。不过这不足以让我灰心,耐心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一次无果,我便时刻寻机会在不引起怀疑的条件下有选择地同下人们聊天,终于在远游的家人回家之前弄清楚了大致状况。
欧比斯家族,庞大复杂,传说祖先是战神的后裔,从今追溯到第一代,欧比斯家族一直人才辈出,久而久之便成为了红枫帝国不可撼动的一大贵族。虽然现在已经不复当年的辉煌,需要与其他贵族联姻才能更加巩固地位,但根深蒂固的欧比斯家族实力仍然不可小觑。而我,迪恩·洛尔特·欧比斯——政治联姻的产物、平庸沉默的儿童、不受重视的次子,这些都注定了“我”的存在感像空气一样薄弱。
我很满意原来的迪恩一向的寡言对我现在的行为所起的掩饰作用,同时又感到悲哀。若迪恩不是这样沉默,兴许能获得与家人一起出行的机会,也不会在淋雨感冒后独自一人回房间,然后让我鸠占鹊巢——用发过高热汗涔涔的迪恩的身体。
欧比斯子爵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形削瘦神情淡漠,欧比斯夫人非常美貌,有一双动人心魄迷人的眼睛。两位都没有发现自己儿子的变化,只有小欧比斯先生在看到我毫不犹豫吃下香菜时皱了皱眉。
我心中微动——原来迪恩不喜欢吃香菜。对我这个哥哥忽然生起一丝好感,与冷漠的父母不同,他能察觉到迪恩的改变,这点起码证明他对迪恩有一定的关注。
之后与家人的相处不似想像中那样令人无法忍受。
父母的不重视让我有了很高的自由度,除去每天必须接受的贵族教育,我几乎有大半天的时间由自己分配——也许是我目前只有七岁的原因,课业不是非常重,加之父母不是很期待,家族的老师们也没有提出太高要求。类似放羊的教育方法让曾经经历完全不同体制教育的我很满意。
海因的教育与我不同,他是欧比斯家族这一系的长子,父母为他进入帝国魔武学院学习做足了准备功课。相对的,他比我忙多了,每日午后我躺在花园里享受午茶时,他都在不远处的马场练习骑术。
与海因的相处倒是比较愉快。他个性随子爵,骨子里有种目空一切的淡漠,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关心弟弟的好哥哥。从平时的相处中也能看出,他还是比较满意我这个弟弟的。至于最近认识的堂弟凯尔,则比较单纯,导致我时常有欺负他的举动。
奢侈的生活、高度的自由、兄弟间的亲情……拥有的似乎不少了,但我偶尔还会有回到原来世界的想法。
但要如何回去?
昏厥前清楚的感觉到,身体大概会被雷劈得焦烂,没有了身体,难道我还能再次借尸还魂?或者再次穿越到另一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每次打雷时我都想冲出去直接让雷劈几下,但我清楚这样的下场无非是再死一次而已——穿越哪是那么简单就能碰上的,能毫发无伤回到原世界的几率不高于百万分之一。
今天这样冲到雨中的愚蠢行为,只是一种发泄,隐忍多时的发泄。
要怎么样才能回去!?我究竟……还能不能回去?我做错了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迪恩!天哪,你在干什么!”凯尔的呼喊声突破雨帘传到我耳边时已经很微弱,我看向门口,大雨模糊了我的视线,不断有雨水灌进眼睛里,让我不得不眯起眼。
“快回来!迪恩!别淋了!”
凯尔仍在叫喊,我扭过头不看他,心中莫名的烦躁和委屈。
还能回去吗?
答案是轰鸣的雷声。
每一次雷鸣都让我心脏猛然紧缩,下一刻安然无恙后又涌上深深的失望。于是我的注意力都被雷声吸引,雨水击打在身上时已经麻木没有一丝感觉,连有人走到身边都没有察觉。
“迪恩,”介于少年与青年间有些沙哑的声音在雨中响起,雨水被伞从我头顶隔绝。“你会感冒的。”
我扭头看他——金色的发丝柔顺地贴在他耳后,一身精致的礼服衬托出少年的俊朗挺拔。视线停留在他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上,我打了个喷嚏,摸了摸鼻子:“没事的,我身体很健康。”是十分健康,这五年我坚持每天锻炼身体,现在小有成效。
“这不是理由,”他微皱眉头,湛蓝的双眸盯着我,“帝国魔武学院不会收入任何一个迟到的学生。”与那深邃的眼睛对视几秒,我无奈地耸肩:“我很抱歉,哥哥。”明天我就该与他一起启程前往贝蒂城的魔武学院,事实上我已准备妥当。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让我的情绪波动,导致我将之抛诸脑后。
也许因为我悲惨的模样引起他的同情心,或是我的道歉让他感受到了诚意,海因的声音略微柔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知道了。”我点头,和他一起回屋。
几年的相处让我们对彼此都有些了解,就像我明白他不是故作淡漠一样,他也清楚我古怪的个性,有时我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时,他也不会追根究底——虽然目前他还是个少年,但我很喜欢这个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理解,理解万岁。
视线移到他的礼服身上,我笑着问:“舞会精彩吗?”
海因继承了父亲的气质与母亲的相貌,两样东西的叠加让他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即使他现在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但已经是少女们的梦中情人,更何况他还有欧比斯家族嫡系长子这个闪耀着光辉的身份。
他脸上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测,变声期中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不错,人们都很热情。”每年长假回家的海因总是被邀请参加众多舞会,让他烦不胜烦。
我勾起嘴角:“也许是过分热情……”他淡淡扫了我一眼,我只好识趣地闭嘴。
洗了热水澡,又喝下格雷太太端来的热汤,我被沉着脸的凯尔一阵埋怨:“迪恩,我以为你已经过了胡闹的年龄。”他精致的眉眼遗传自姨妈,少年特有的纤细在他身上得以体现。我心中无奈,抬手按住他的肩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凯尔,让你担心了。”他扬了扬眉,话音刚起就被我打断:“亲爱的凯尔,你的表兄现在有些不适,也许他需要好好休息了……”他张大眼上下打量我,最后故作成熟地摊开双手叹气:“好吧,我们祭司大人要休息了。”
我对于他的语气有些无奈:“凯尔,我连学员都不是。”
“快了快了!以你的资质一定很快就可以转成祭司的。”他倒是很肯定我的能力。
“希望如此,”我拍了拍他的肩,“晚安。”
坐在柔软的大床上时,雷声已经停止,雨势也渐渐弱了下来。我靠在温暖蓬松的的枕头上,嗅着被子上的干爽味道发呆。
其实,我在那边了无牵挂,并不是急切的想回去。
那我又为什么还一直纠结于怎么回去?现在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回去后我才是一无所有举目无亲。
……归根究底,只是对无法控制无法预料的人生难以接受而已。我闷闷地笑了,原来自己还这么热爱生活。
调整呼吸、放松四肢,想着这个世界里所有与我有联系的人,胸腔里慢慢涌出暖暖的感觉。我抬手拍拍脸,将自己狠狠摔在床上。飘渺的东西早该放弃,珍惜现在所拥有的才最为重要。我就是我,存在于何处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