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都城郊外有条幽僻的小巷,叫做藏香巷,那儿是个苍老的地方。之所以说它苍老,是因为那儿缺少河流,长年干旱,久而久之年轻人们都外出了,只留下老幼在那儿生活。久了,连孩子也渐渐长大到了外头,藏香巷里就只剩下老人。六年前尚且如此,六年后的藏香巷越发老态龙钟了。
青画策马赶到藏香巷的时候已经是午后,风卷尘土弥漫,铺天盖日的风沙迷了她的眼。她不敢多耽搁,循着那斑驳的土墙到了藏香巷深处。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有一阵阵的酒香淡淡地在深幽的小巷里飘荡开来,醉人心脾。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下了马,闻着酒香慢慢往里走,十多步后就见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身影。
“谁在那儿?”
那个人发现了她,慢慢抬起头。他的脸上满面尘霜,手里拄着一根鲜红斑驳的拐杖,整张脸已经被风沙侵蚀得坑坑洼洼,一双眼睛只留下了眼白不见眼珠,长得颇有几分恐怖。
青画微微一笑,本来沉郁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她笑道:“于伯,我来讨酒。”
老人的拐杖被狠狠地戳在了地上,他没有眼珠的眼睛瞪得老大,胡子翘了翘,絮絮叨叨:“讨酒讨酒,老儿这酒可是不卖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泄露的……跟那个人说去,想要醉嫣然,明年自己酿!老儿这酒要留着自己喝!下市的酒了,烦烦烦,吵死人……”
老人气得直发抖,青画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这副样子倒是和六年前一模一样,脾气没变,气色也没变,真是老当益壮。她忍着笑开口:“于伯,我带了粉珍珠来。”
“粉珍珠?”老人的脸色一顿,急急忙忙向前摸索了两步,“来来来,珍珠拿来!”
他一激动,脚步就带了踉跄,跌跌撞撞险些跌倒。青画看得心惊,急急忙忙上前去扶他,本来好好放在袖中小袋里的珍珠包险些掉落在地上——
“于伯!”
老人脚步不稳地扶住了青画的手,苍老的身子一头撞到了青画的肩上——他的神色定住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站直了身子,脸色带了几分怪异,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青画的肩膀,不确定地开口:“你再叫一声……”
“于伯?”青画迟疑地喊了一声。六年前来藏香巷的时候还是有几个小孩的,那时候人人都称这个凶巴巴的怪老头于伯,难道这出了什么问题?
老人愣了,忽而大笑出声,用力拍了拍青画的肩膀:“锦丫头,居然是你!”
锦丫头,居然是你!
青画愣了,珍珠包掉从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里面的两颗珍珠跳了开去,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着——她却听不见,她的脑海间只回荡着老人带着兴奋的言语:锦丫头,居然是你……
她从来没想过,会被人认出来,更没想过,认出她的会是一个眼瞎的老人。墨云晔没有认出来,青持没有认出来,她以为就可以安安分分瞒一辈子了……
她吸气道:“于伯,你认错人了。”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你个锦丫头,那么多年你都不来看看老儿就算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想折腾瞎子?你以为老儿我很好骗吗?别看我眼瞎了,心可明亮得很!”他瓮声瓮气,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而且这世上啊,会叫老儿于伯的孩子早就死光了,就只剩下锦丫头你一个喽。再过几年,老儿也该去投胎做人了,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这么多年不来,我还当你已经喝腻了老儿酿的醉嫣然……小没良心的哟……”
老人的话中气十足,只是末了却带了说不清的苍凉,白色的眼睛显然是已经湿润了。青画说不出话了,只能呆呆站在那儿。许久,她才犹豫着问:“于伯,小丫他们呢?”她记得,六年前明明还是有几个孩子住这小巷的,吵吵嚷嚷地叫着于伯凶巴巴,怎么……
老人长叹道:“死了,老儿眼瞎照看不周全,他们前两年染了瘟疫,巷里的人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都搬走了……”
“于伯……”
老人的手摸索着青画的肩头,末了心满意足地扯了一把她的头发,嘴角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得了得了,锦丫头你这么多年不来,怎么脾气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不过话说回来,锦丫头你也二十多了,怎么讲话的嗓音和个子都没长,真是……老头现在已经看不见你了,以前老儿就说过,你模样倒生得好,就是这身段子啊,不如姓墨的身边那个丫头,说话也学不来她那软绵绵腻人劲儿,男人都花心,小心以后看不住姓墨的。”
青画这才反应过来,老人家早就认定了她是宁锦,再多辩解已经没有意思了。她点点头,微笑地应了声:“嗯。”
当年的宁锦和秦瑶倒真的没比过,秦瑶喜欢浓妆艳抹打扮地花枝招展,宁锦却习惯穿着轻便的男装,两个人跟着墨云晔上街去,一般的人都当宁锦是个小厮。美貌与否,她还真没比过。那个时候墨云晔的眼光总是落在她身上,让她以为,哪怕是穿着家仆的衣服,他总是会看着她的。
“锦丫头,那个丫鬟这些年没欺负你吧?你就是个软柿子,是个人都能捏,简直就是块糯米糕……”
“没有。”
老人不信:“真的?”
青画一阵尴尬:“真的,于伯你到底想不想要珍珠了?不要我直接丢了。”
老人吹胡子:“小气丫头!”
青画忍了忍,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个称谓,思量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开口:“色老头。”
老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拄着拐杖踉跄地往屋子里摸索,边走边唠叨:“粉珍珠拿好,老头儿给你取酒去。早点回城里去吧,一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路……”
“于伯……”
“老头儿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锦丫头,你有空就多来搬几次酒吧,”老人从屋子里搬出来一坛未开封的酒,放到了门口,摸索着在门槛上坐下了,摇头道,“丫头你别忍了,我都听见你抽鼻子声了,哭个啥啊,人活一辈子难得有几个活到老头这岁数的,知足者常乐啊。跟你来的那个姓墨的小子透着股贵气,丫头你可得小心着点哪。”
青画捂着嘴咬牙点了点头,沉默地站在老人面前。他看不见,却认得出她;所有的人都以为宁锦死了的时候,他却一直当她还活着……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真真实实的感觉到,宁锦真的存在,真的是她。十年光阴,物是人非,宁锦早就化成了土,青画却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活在这世上,慢慢地挖着宁锦还来不及亲自处理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匪夷所思呢?
“丫头啊,你一去那么多年,下次来……老头儿不知道在不在了,老头儿今天把我这醉嫣然的酿法告诉你。”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摸索着抓着青画的衣摆附耳过去,轻声道,“我这酒味道好,其实是因为里头加了粉珍珠沫,记着酿好的时候加小半颗,以后一个月加一点点,到用完一颗的时候就差不多了,这酒就可以存到明年喝,味道更加香醇。”
青画惊诧:“于伯你……”
她当年缠了他足足一个月都不肯交代,如今却轻易地把这秘方交给她,这让她惶恐了。然而老人却不以为然,一直哆哆嗦嗦替她整理完了醉嫣然的坛子,一直催促她赶紧回去。她不好推辞,半推半就地上了马,临走连连回眸——老人苍老的背影被夕阳剪成了一个苍凉的弧度,让她有些不忍。可是她不可能带他离开这藏香巷的,他在这儿过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跟她走?
等她出了巷口,老人还在原地喃喃:“姓墨的小子问我讨了好几次方子,老头我才不给,好端端的锦丫头你突然不来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今天你来了,老头就放心喽。他爱年年送珍珠来,老头我就年年只送他一坛,想要方子,哼哼……”
夕阳终究是下山了。
青画带着醉嫣然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居然耽搁了整整一天。
时日无多,第二日她就抱着醉嫣然去了尹欢的住处,不出意外地,被他家的家仆挡在了门外。这朱墨境内还鲜少有人第一次见到她这么疾言厉色的,青画不禁有几分惊异。
家仆冷眉道:“你是什么人?”
青画皱眉:“我是青云的使臣,品香。”
家仆烦躁地挥了挥手:“我管你是品香还是闻香,我家大人最近清修,不见客,尤其不见宫里的女客,你还是趁早回头吧!”
“我带了好酒。”
“哼,每个人都自以为带的是好酒,我家大人什么酒没喝过?来,送上来我验验。”家仆翻了个白眼道,“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啊,隔三差五地来见我家主人,被挡了那么多次也不知道借鉴,真是……我家主人只见漂亮女子,而且绝不和宫里出来的女人扯上关系。”
青画皱着眉头不说话,只是抬眼细细看了几个家仆一遍。都城之内天子脚下,鲜少有不懂规矩的下人,尹欢府上的这几个却摆明着不把她放在眼里,倒也真算是配尹欢这诡异的主子。
家仆吊儿郎当地拿过了酒坛,开坛嗅了嗅,脸上的神情先是不屑,而后又带了几分疑惑,到最后疑惑又成了惊奇。他叹道:“好酒!你且等等,我去通报一声我家主人,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青画。”
“好,你等等。”
家仆兴匆匆地进了门,青画在门口等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着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说:“对不住,我家主人今日不想喝酒,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姐带的胭脂熏到了,胸闷得慌,他说半个月不见女人。”
这个尹欢……
青画心里有些恼火,耳朵却不经意捕捉到了家仆一句话里的关键东西。胭脂熏到,胸闷得慌。女儿家用的脂粉也是带了点花粉的,越是香气逼人的花性子越烈,混多了的确容易有点小毒的迹象。她眼前一亮,摸了摸自己的腰侧——那儿挂着个香囊,这与她去摄政王府前做的那香囊有些类似,只是那个香囊防的是大毒,所以没能挡住陵香花那种对身体微微不适的小毒。自从上次陵香花中毒后她就又加了几味药材一直随身带着,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那香囊里面除了几个以毒攻毒的毒草,还有一种是无毒调香的,叫清心草,正好可以用来对付这个。想到了法子,她微微一笑,在家仆惊诧的眼神下拆了香囊,从里面挑出几根极细的小草,递到了家仆面前:“把这个送到你家大人那儿,可以解他胸闷。”
“真的假的?”家仆狐疑地接过,“这个该不会是什么□□吧?”
“我是有事相托来求见尹大人的,怎么会下毒呢?”青画淡道,“而且我事先又不知道尹大人会胸闷生病,不是么?”
家仆将信将疑,踟蹰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进了府里,进府前还把她怀里的醉嫣然给要了去。
青画等在门外,午后的骄阳炙热得很,她站在太阳底下有几分晕眩。她这身体向来不是很好,也许是原来的主人在生死关头躺了一个多月的关系,即便是司空的精心调理,身子也总是带了点虚的。所以她习不了武,只能专研医毒蛊术。尹欢的府邸门外种着几株柳树,初夏时分,柳叶到是绿得沁心的。她想了想,挪步到了柳树底下,靠着树站定了。没想到,这一站就是近一个时辰,进屋子的家仆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门口。
堂堂一个邻国的郡主被人晾在太阳底下一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搭理,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羞愤地走了。青画也有几分想走的意思,却不是因为羞愤,而是因为身体实在有些受不住骄阳。
就在她犹豫着想走的时候,尹欢府上紧掩的大门却吱嘎一声打开了,刚才那个家仆出现在了门口,对这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道:“小姐,我家大人有请。”
传闻中性格脾气古怪的尹欢,居然真的因为一坛酒见了她。这事,容易得有些诡异。
青画悄悄把疑惑藏在了心底,跟着家仆走进了院子。院子里没有一般宅邸惯有的青砖,甚至没有威武的正厅,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鲜嫩的碧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株花,没有一条小径,只有院子周围的几间低矮的竹屋和一圈挡着外头的围墙的竹子,还有竹屋亭边的小荷塘。从外向里看,这是间大型的官府宅邸,进到里面却像是一片废地。
高墙竹亭下席地坐着个人,一身纤白的衣裳,他埋着头,额边的青丝挡去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身边零碎地散落着一些书,几本翻了页,几本叠成垒,随意得很。
尹欢。他这副样子倒真是人如其名。
青画静静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方才的家仆只把她带进了门就退到了门外,其实也不需要带路,因为占地庞大的一个宅邸真的没有多少遮挡的屋子,那只是一片很大的鲜嫩草地而已,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尹欢终于抬起了头,随手丢了手上的书,对着她勾起一抹笑:“难得见到个不吵的女人,你就是青画郡主?”
“是。”
那一张脸,居然是带了几分水墨味道,加上与生俱来的书卷气精致得有些不真实。青画看得一愣,突然想起了传闻中那些见了他前仆后继的朝臣大家闺秀,想来会让她们如此的,恐怕尹欢当之无愧。单看他长相,怎么都没法把他传闻中“爱酒爱美人,恨书恨朝事”的纨绔子弟联系起来。
尹欢温煦含笑:“我听说过你,听说你装疯卖傻,骗得墨云晔团团转,怎么,想找我写个女儿传?”
他这副样子,可是一点都没有传闻中的刁钻。青画不禁疑惑了,踟蹰间她又听见他带了几分戏谑的声音:“我一直想见见你,方才让你等了那么久当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看看郡主能坚持多久。郡主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我想知道,六年前宁相全家被诛的罪名,还有六年前史册的上册去了哪儿。”
尹欢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眉宇间没有半分奇怪的神色,只是淡淡一笑,随手拿了本书往身边的小荷塘里一丢,揶揄一笑:“就这样,毁了,我在重写。”
荷塘里的书顿时变得惨不忍睹。青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开口。这个人,果真是个怪人。对付这种人,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方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尹欢才淡笑道:“好了,天色不早,郡主请回吧。若郡主有心,我们……明晚细谈,如何?”明晚二字,被他拉长了音,放缓了气,吐得丝丝入扣,带了说不清的氤氲。
“好。”
青画不多做纠缠,转身就走。既然他说明晚,那就明晚吧。反正离验军典还有两个月,时候还早。朱墨的公主都不能在他这儿待上几个时辰,她如果留在这儿强求,怕是会适得其反。
等到青画出了门,尹欢才笑得躺在了草地上,喃喃:“还真是个爽快人啊,有趣。”
院子里清风徐徐,竹香阵阵,云清几许,触碰不得。
半晌,尹欢眼里多了几分玩味,他朝竹屋里瞥去一眼,挑眉道:“我说云晔,你还没看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