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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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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琴和顾莘愤愤不平的目光中,青画终究是上了对头的船。

尹欢在船里放了一张红木桌,桌旁坐着个人,绛紫的衣裳,一双手纤白如玉。他低着头,如墨的长发掩去了他的神情。他很静,如同摆设一样坐在船舱最角落里,听到声响也不曾抬头观望。倒是尹欢,见着青画掀帘而入,他的笑带了几分森森然,“郡主,好久不见,可安好?”

坐在船舱里的另一个人青画当然认识,墨云晔,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岭南,更不知道这次的相遇是巧合还是陷阱。他不动,她也不敢;他不开口,她就只能移开视线回了尹欢一个笑,“托尹大人福,我这些天一切安好。”

“郡主,尹欢其实一直想问,上次郡主从寒舍掏走的那册子可看完了?”尹欢的眼角透着一点点光,狡黠无比,“久了我不好向上头交代。”

青画一愣,释怀地笑了,“还没,过些日子还你可好?”那册子当初是青持从他府上偷来的,她想过墨云晔会帮他查出是谁拿的,却没想到他会挑开了讲,如今一切敞开了,反倒自在了。尹欢这人,性子是刁了些,骨子里却是个潇洒个性,这一点颇得她心。

尹欢听了眉开眼笑,笑眯眯斟了一杯酒道:“郡主真是坦率。”

她笑道:“尹大人也很爽快。”

船舱中的红木桌上摆着几个不同的酒壶和几个杯盏,酒壶有红铜的,有白玉的,还有几个看似翡翠的,每个都是精巧无比。杯盏则是一律用的白玉,雅致得很。除了酒壶与杯盏,桌上还放着几个糕点,玲珑剔透五颜六色,沁人的芳香夹带在酒香里,平添了不少滋味。

青画对酒不大懂行,但却是不怎么容易醉的脾气。白玉杯很小,只有两个指头一般大小。所以当尹欢拿过翡翠的酒壶替她斟上一杯酒的时候她只稍稍迟疑辨了辨有没有毒就一饮而尽。只是她没想到那酒很烈,喝在口中就像是火烧一样,从舌尖一直到了喉咙底——几乎是同时,她呛得眼泪都溢了出来,两眼发红,有苦说不出。

逐英散。咳嗽之余,青画在心里狠狠咒了一遍这酒名,咬咬牙强挨着撑过了酒劲儿。

“郡主请。”尹欢莞尔一笑,又换了个白玉的酒壶斟上第二杯。

青画不敢大意,只轻轻抿了一口,却倏地诧异起来。这第二壶酒居然是这时节本不该有的醉嫣然——除了于伯,这世上还有谁知道这续酒的偏方?

尹欢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他笑道:“这酒还是郡主上次送到寒舍的那一坛。”

“原来如此。”

尹欢低眉笑,“我还以为只有朱墨的女儿家才喜欢醉嫣然,原来郡主也喜欢。”

“好酒自然香远。”

“郡主有所不知,”尹欢眯眼,手指轻轻叩了扣酒壶,笑了,“这酒,本不该留到现在的,只是啊,那时候我正巧想开坛喝了,结果有个疯子不让,威胁我说要是胆敢喝了就有办法停我三年俸禄。这才——留得给郡主。”

尹欢的声音总是透着股江南的呢喃调儿,带着一丝润滑,三分缱绻七分闲适。他缓缓道来,狡黠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手里的白玉酒壶一般。

青画突然有些冷,不知道是起了风还是因为一直沉默在角落里闷不吭声的那个人的缘故。尹欢口中的疯子是谁她大约也猜得到,只是……猜不透,也不想猜。她扯了一抹笑,举杯一饮而尽,“时候不早,叙旧酒也喝过了,我还有几个病人要救治,尹大人,墨王爷,相遇不巧,青画只能告辞了。”

“郡主……”尹欢似乎是急了,回头匆匆望了一直沉默的墨云晔一眼,神色莫名。

时候的确还早,青画却不想再多留一刻钟。她眼睁睁看着一直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的墨云晔缓缓抬了眼。他的目光终究是落到了她的身上,如冬日流水,清寒中带着一丝波澜。在几乎是窒息的船舱里,他似乎是略略沉吟,绛紫的袖摆划了个不算流畅的弧度,落到了红木桌上——他从尹欢手里拿过了白玉的酒壶,默默替自己面前的酒杯斟了杯酒。

白玉杯被递到了青画面前。执杯的手骨骼修长,纤瘦。手的主人眼色如水,不见底。

“醉嫣然。”

“多谢王爷好意,告辞。”

青画的匆匆离去没有在船舱里激起一丝声响,自然也没有人挽留。只是本就不大的船舱里霎时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良久,尹欢才轻笑一声推开船舱的窗户——三丈阳光跳跃到红木桌上。桌边的的绛紫身影还手执白玉杯一动不动,静得如同死物。只有跃动的阳光落到他的一抹衣摆上,耀眼万分。

尹欢嘲讽地笑,“云晔,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船舱闷热起来,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云晔?”

顷刻间,白玉杯子被狠狠砸在了船舷上,碎了,几瓣碎片跌落到水中,发出“噗通”的声响。

这声响不大,青画已经上了小船去对面,听见声响再回头时她只见着那精致的大船窗棂边衣摆绛紫的衣袖和几缕长发。

柳叶见青画上船,匆匆道:“郡主,刚才侍卫从水里救上来个晕迷的女子……”

“什么?”

西南水患源头是朱墨的河流决堤,他们此番为了方便行路才走了河道,灾民多半是在山上或者远些的沼泽上,这茫茫大水里哪来的人呢?青画怀着满心的疑惑,跟着柳叶进了船舱。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初见那个救上来的灾民,她还是结结实实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个……活物,只能这么形容,因为那人浑身上下已经看不见一点完好的皮肤,只有纤瘦的体型依稀可以让人辨别出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她身上的伤不是皮肉的毛病,而是血淋淋的刀伤。

“怎么回事?”青画皱起眉头问女孩身边的温琴。

温琴的眼里满是讥诮,他冷道:“你不会自己看么?”

话音未落,女孩陡然间睁开了眼——她僵硬着打量了四周一会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爬到青画脚边抓住她的衣摆,满眼的惊恐。她的脸上也密密麻麻布满了刀疤,整张脸皮开肉裂,血淋淋的伤口已经被水浸得发了白,异常的狰狞。

青画被吓了一跳,在女孩又惊又惧的目光中蹲下了身轻声问她:“你……怎么受的伤?”

女孩张了张口,还是没能开口,只是哆哆嗦嗦地把血淋淋的手往上挪了几寸,一路攀爬上青画翠绿的衣摆——她这副样子像是惊吓过度,七分像人,三分像鬼。

“柳大人,找点干净的水来。”青画皱眉叮嘱柳叶,凝神看着不人不鬼的女孩,指了指她身后的床榻,轻声道,“床,躺着,好不好?”

女孩愣愣看着她,极其缓慢地挪开了视线,顺着青画的指尖望向床头,又极其缓慢地挪动了脚,一步,两步,慢慢爬到了床上。柳叶派人打了了干净水来,青画咬牙往纱巾上倒了些去腐肉的药,狠狠心按到了女孩伤口最为泛白的双腿上。

“啊!”女孩痛得眼泪迸出,狠狠抓着被褥尖声叫起来。这一声仿佛为她的喉咙开了匣子,她狠狠揪住了青画擦洗的手,尖声叫,“救救我!救救大家!求你快带救救我的家人!求你……”

青画松开了按着纱巾的手,“慢慢讲,怎么受的伤?你的家人在哪里?”

女孩的身体猛的一颤,眼里的惊恐霎时被点燃到了极点,用力揪紧了青画的衣摆,“他们……他们带着刀,杀了好多人……大水……没吃的了……他们抢光了村里所有的吃的……还想吃……人,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女孩放声尖叫起来,声音之刺耳,让所有人心里一片冰凉。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停顿了片刻,又陡然跃动起来。天灾是恐怖,但更恐怖的是天灾之后的人灾。古就有易子而食,人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会做的事情,完完全全是个罗刹。西南的大水把所有的灾民都赶到了山丘之上以躲避洪水,一个山丘与另一个山丘就成了孤立的小岛,衣食住行,抢的何止是人命。

“你的村子在哪里?”

女孩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指着船舱外一片茫茫大水,“前面……”

“你想去?”温琴冷笑,“光凭我们几个,能救下多少?阁主,属下希望您能好好思量。”

温琴的敌意青画一直都知道,他本是朱墨的郎中令,年纪轻轻就官居要职,自然心高气傲得很。眼下被墨云晔设计丢了官职就罢了,还被墨轩调度到她一个女子手下,他会不服是肯定的。这一路他处处与她作对,言语相讥更是家常便饭,无奈她不以为然,这怨恨就越滚越大。

青画淡道:“那又如何?”

“你……”

“温琴,陛下给了你可以随时逾越上下的密旨么?”

“你……”

温琴似乎想发火,被顾莘紧紧抓了手臂往后拉了几步,气呼呼退出了船舱。女孩在方才的一番激烈挣扎下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两只手却依旧抓着青画的衣摆不肯放手,那手微微泛着青色,像是中了什么毒一般。青画凝神思量片刻,还是拉过被子帮她盖严实了——有没有毒,她再清楚不过了。

在船上的第一夜,青画彻夜未眠。顾莘与温情在船上安睡,只有柳叶踱步到了船头,坐到了她边上,静静地等待着。

“想我怎么做?”良久,柳叶轻声问。

青画眯眼笑,“怎么?”

“你不会鲁莽地弃船上山的人。”柳叶微笑。顾莘和温情或许不了解这个年纪不大的青云郡主,他却是实实在在见过她嫁祸墨云晔,杀洛扬,这样的青画,或许聪明才智不及墨云晔,却也绝对不是因为一个受伤女孩就把整个船队带到未知的地方去。所以,他等,可是一直到晚上都不见她开口,不得已他才深夜到船头。

“郡主难道看不出可疑?”

“有。”青画冷笑:昏迷着被人抬上船却依旧能在醒来的时候指出村子的方向,见谁都不尖叫却单单要等到她进房的时候才揪着她喊,去腐的药疼痛难当她却没有一丝诧异,乃至于后来她的手,都昭示着这个女孩不简单。可是……很多时候,意识到不一定是解决好,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她纠结的不过是在船上杀了她,还是留着当人质而已。

探子回报,说见到了至少两艘船不远不近地跟着船队。晚上的雾出人意料的浓,船队直接并没有接着缆绳,一不小心就会失散。倘若今晚动手杀了那女孩,那么如果有夜袭,就很可能输得很惨烈。假如不杀,那就只得顺着她设下的陷阱将计就计——

青画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人想拦下这一趟南行,不为财,为命。她猜不到那个人会是谁,她不知道除了墨云晔,还有谁会想要她的性命。假如是他的阴谋,他该避嫌,白日里的相逢显然不是意外,但那女孩……就很有可能不是墨云晔。那会是谁?

“那郡主打算怎么办?”

“等。”青画皱眉。

“郡主,属下一直想问,郡主和墨云晔究竟是何冤仇?”

这一问问倒了青画,良久,她才淡道:“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啊……”柳叶轻声叹了口气,微笑起来,“这就好。”

“柳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柳叶笑道:“郡主还记得洛扬将军么?”

“记得。”

“假如有个机会能让墨云晔身败名裂,郡主可愿意依计行事?”

柳叶的眼里泛着一丝微光,青画陡然间明白了他的话中意,不寒而栗。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个记忆中正直的书呆这些年已经成了堂堂国之栋梁,心思缜密的党羽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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