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们做饭的水在哪里?”
女孩只有七八岁,是刚刚能辨事的年纪。她缓缓点了点头,犹豫着从灌木丛里爬出来,瑟瑟发抖地拉住青画的手,指了指远方。
“那里有人吗?”
“有。”女孩稚声道,“好多刀……一把刀一条胳膊,红了……”
——那就是有人把守。青画深深吸了口气,仔仔细细把女孩的身体检查了个遍,确定她没有伤口后又找了处凹地上的灌木丛,用手拨开一个洞,轻声对女孩说,“你乖乖待在这儿不要出来,好不好?”
“嗯。”女孩点点头,乖巧地钻了进去。
青画思量了片刻,又把和药包在一块儿的水囊和一包糕点送到了灌木丛里,叮嘱,“记住,除非是我来,否则不要出来知道吗?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别动,能躺着就别蹲着……吃的省着点儿,饿了渴了才吃,别馋。”
“嗯。”
“你……听懂了吗?”青画犹豫道。
灌木丛很浓密,加上又是个凹地,女孩身躯本来就很小,她已经几乎看不见她。只是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依稀可以看见一双滚圆惊恐的眼正定定地看着她。她不能确定七八岁的女孩究竟能不能把她的一番话理解透了,只好尽量简单地说明。
“嗯。”女孩似乎只会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又是闷闷一声,带着一点点颤音。
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谨慎地把灌木拨乱了些,彻底遮盖了女孩的身影。正午的阳光炙热无比,她已经有些晕眩,咬咬牙走到了树荫下稍稍休息了会儿才朝女孩指的方向前行。一路上,她浑身酸软,饥渴难耐,本来也不至于这样的,只是水和吃的都已经给了女孩,就如同破釜沉舟一般,她只剩下往前走的路。
女孩很聪明,至少她懂得把自己藏好。浑浑噩噩行路的时候,青画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涩,一眨眼的功夫,眼泪就再没止住——生死攸关的时候,过往的许许多多事情犹如云烟一般过眼,她几乎是怀着苦涩的心去臆想,假如,假如当初嫁的人不是墨云晔,而是宁臣,是除了墨云晔外的任何一个人……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假如……假如那个连墨云晔都不知晓的孩子没有随着宁锦一起死在三月芳菲下,他也该……有六岁了。
可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女孩指的方向是村落的最深处,越靠近,路途越是泥泞,到尽头是一个几十丈方圆的湖。湖旁有几间低矮的房屋,看样子是村民临时搭建的公灶,煮饭食的地方。屋旁站着几个不普通的村民,之所以不普通,是因为他们每个手上都拿着一把刀,眼神之犀利,与之前村落里的村名截然不同。
青画俯身在丛生的杂草中,静静地等着他们放松的一刻——她靠得极近,以至于那几个人的对话都能清晰地辨别出来。其中一个说:“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漏网之鱼,为什么要这么严防死守?指不定那妞已经被蛇给毒死了。”
另一个嬉笑:“主人说了,那可是个会下毒的妞儿,咱这吃的用的可得守紧了,不然呐,有咱兄弟受的!”
“会下毒的妞和不会下毒的妞有什么分别?还不是女人一个!女人哪,都麻烦!”
“哈,你这话说得可不精准,那妞可是司空那老混球的徒弟!”
看守的人笑成了一团,大大咧咧地在屋门口摆开了几壶酒,喝得正酣。青画屏息静静等着,却良久没能等到那几个人酒醉。他们的话来得蹊跷,她没有精力细想,只好咬咬牙往后退了一些,靠在一片低坡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等待那群人喝醉的时候。
良久,屋旁的声响总算是轻了下去,几个人的聒噪的嗓音总算相继弱了,鼾声传来。青画勾起嘴角,悄悄绕过低坡小心靠近屋子——那几个人果然已经趴在了桌上酣然入睡,有两个没入睡的也已经是满脸通红。她不需要直接经过他们,她只需要靠近那张桌子就好了……只要能到蛊虫看得见的地步,她就有办法让他们真的一睡不醒。
一步,两步,三步,青画屏息靠到了最近,从贴身的小袋里挑了个小瓶,轻轻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上——她埋头尽可能地把自己陷进草丛里,在心里暗暗数着,从一到一百,再抬头时剩下的两个人也已经趴在了桌上。那不过是从脚趾钻入身体里让人暂时昏睡的小小虫儿,伤人是难的。那也正是她想要的,要想顺利地下毒,首先要确保的就是看守的人安然。
屋子里果然有一口水缸。这次南行青画带的多半是治病的药材,好在临出门的时候也记得带了为数不多的□□。而这其中,药粉只有残花。这残花无色无味,约莫服用后三十个时辰才发作,使人癫狂,不分敌我,洒在水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下完药,青画又轻手轻脚离开了湖畔。在等待毒发的这三十个时辰里,她无处可去,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只是她没想到,没有走多远,就迎面碰上了一队村民——没有人出声。青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只手紧紧揪了揪裙摆,咬咬牙沉默。
也许是她的一身狼狈和“郡主”这光鲜的身份相差甚远,半晌,村民中有人问:“你是谁?怎么来的这里?”
青画急中生智,咬牙冷道:“我的行踪主人尚且不过问,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过问了?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个时候不去搜捕,到这里来做什么!”
几个村名一愣,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带头的犹豫道:“难道你是主人亲使?”
青画冷笑,“你说呢?”
村民脸上的神情很是怀疑,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眼里的犹豫越来越浓烈。青画趁着这机会几步向前,淡道:“若是不信,请看信物。”
所谓信物,不过是一包毒粉而已。她眼睁睁看着几个村名倒地前惊恐的眼眸,狠狠皱起了眉头。直接用洒的,这剂量着实让她心疼。她身上的要命的东西只剩下几个小虫和两包毒粉而已,说不定不能熬到安然离开。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次的的确确是在赌命。
尸体是不能留在半道的。青画咬咬牙把几个人拖到路旁的灌木丛里遮盖住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低着头抓着一段树枝喘气,抬眼时心跳骤停——
一抹绛紫。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入了风,穿透的却不止是耳。
青画清晰地感受到浑身的刺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你知道他们说的主人是谁么?”那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青画冷笑回眸,“你?”
墨云晔轻轻摇了摇头,带得腰间的念卿发出清澈的声响。他见青画回头,眯眼笑了,“不是我。他们的主人是和司空齐名的高人,你那些小伎俩赢不了的。”
青画冷笑,“多谢王爷关怀。”
墨云晔对她的嘲讽不以为然,只是低眉轻抬手,微笑道,“青画,跟我走。”
“王爷在说笑?”
墨云晔走近几步,几乎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防备至极的娇小身影。她很狼狈,比之前狼狈了不知道多少,然而即使是这样,她那一双眼还是清亮无比的。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甚至是慌乱。但是本能告诉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不能给她离开的机会。不管……不管她是不是……他不能容忍。“青画,你以为凭你一人,动得了我在朱墨的根基吗,嗯?”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会丢了性命。”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即使我不想,也有我护不到的地方。”
墨云晔的话说得正直无比,青画却听得笑了,笑得眼泪在眼里打了几个转儿,跌落在手上。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嗤笑,笑人生一场戏,若她真只是个看戏的,倒真以为是她青画不知好歹,辜负了堂堂摄政王的一番君子意。她嘲讽地抬眼,“王爷美意,青画怕没这命享受。告辞。”
“青画!”
身后墨云晔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寒,青画不以为然,依旧自顾自穿过层层灌木往深处走,直到她听到他不轻不重的一句,“郡主仁义,难道就不想看看香儿现在如何么?”
青画的脚步陡然停滞。
***
墨云晔的小舟堂而皇之地停在上山的正道上,上船前青画心里挣扎得厉害,最终的最终,她还是妥协了。山上她能做的事情已经全做了,现在只有等,更何况她不想让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有事,别无选择,只得跟着墨云晔走。
大船就在河道口。青画惊讶地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搜更大更豪华的船,比之前那个大了不知道多少。穿上挂了绳梯下来,她犹豫片刻,在墨云晔柔和的目光中慢慢爬了上去。
一上船她就咬牙问他:“香儿呢?”
“饿坏了吧。”墨云晔淡笑,“船上有醉嫣然和玲珑糕,还有几个青云的点心,你可以挑着习惯的吃。”
青画用力攥紧了拳头,“我问你香儿呢?”
墨云晔不再说话了,他只是挥手屏退了正要上前侍候的侍从,自顾自进了船舱。
“墨云晔!”
一桌精美至极的糕点。
青画没有想过跟他上了船会是这样一个情形。墨云晔只是告诉她,在她填饱肚子之前,香儿也会陪着她一起挨饿。这威胁其实很好笑,但是青画也知道,墨云晔不是在开玩笑。
一桌的糕点有大半是宫廷样式,从青云到朱墨,几乎有点名堂的都包括了。她也的确饿了,这一顿糕点下肚,精神倒恢复了不少。
“香儿呢?”她第三次问他。
墨云晔微微一笑,“我请大夫帮你诊治蛇毒。”
“我就是大夫。”青画咬牙,“香儿呢?”
“她很好。”墨云晔总算松了口,“她染了风寒,我已经让大夫妥善照顾。”
“那……”
青画倏地站起身,却没想到紧接着就是一阵晕眩,脑袋轰的炸开了锅,眼里的景物成了花花绿绿一片,所有的声响刹那间遥不可及……几乎是同时,她双腿发软,再也没能坚持住清醒。
晕迷。青画想过自己会体力不支倒在路边,想过会被巡逻的假村民抓住,却怎么都不曾想到她会在酒饱饭足之后晕倒在墨云晔的船上,而那一顿点心中绝对没有半点毒。等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张床上。身下久违的软席让她几乎不想动。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坐起身,咬咬牙下了床。
“诶,你先别动!”
青画的脚还没落地,一个声音就匆匆打断了她——尹欢。他依旧是一身白衣,一派纨绔子弟模样,一手拿着他不离身的玉笛,另一只手却拿着个碗。见她转醒,他笑眯眯把碗递到他面前,“喝了吧,你的身体大夫说弱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是什么良丹妙药让你能跑能跳。”
那药是活血化瘀,清心润脉的。药是好药,只可惜主人却是墨云晔。青画勾唇笑了笑,拨开了尹欢端着药碗的手。
尹欢不坚持,只是眯眼笑道:“郡主,这药我要是不喂你喝了,云晔那针眼心回来怕是要找我报复。”
听尹欢的话中意,显然是墨云晔不在船上。这认知让青画心里鹊喜,可是下一刻所有的喜悦就被湮没。房门是锁的,不是从外,而是从内,显然是尹欢进房后才锁上的,等他出去就会从外锁上。一瞬间,她感到的是绝望。
“放我走。”青画不想多做纠缠,直接挑明。
尹欢笑得肩膀都颤了,他说:“郡主可真是有意思,郡主不知道尹某和云晔是一条船上的,只有郡主是客人。”
青画苦笑着低了头。的确,她青画和尹欢根本就是仇大于义,而尹欢和墨云晔却是年少的时候就相识的知己,怎么可能要求他违背墨云晔的意思放了她呢?可是现在墨云晔不在,假如此时不走……再找机会怕是难了。
她埋头轻道:“尹欢,当我求你。”
尹欢笑得越发莫名,他无奈道:“郡主,莫要与在下为难了。”
“尹欢,倘若我和你的交情不比墨云晔来得少呢?十几年交情够不够?”鬼使神差地,青画喊出了这么一句。
“郡主什么意思?”尹欢渐渐收敛了一派不正经模样。
“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抬头望进尹欢的眼,一字一句道:“宋尹,你真不记得我?”世人都知道史官尹欢,却不知道他十几年前原本不叫尹欢的。
“你!”尹欢大惊失色,脸色霎时变了,“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青画苦笑着低下头。每个人都喜欢问她这个问题,你究竟是谁?久了连她自己都在问自己,你究竟是谁?是青画,还是宁锦?报仇雪恨的是宁锦还是青画?
良久,青画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呢喃一般开了口:“宋尹,我是宁锦。这个理由够不够让你放我?”
药碗从尹欢的手上跌落,砸在地上成了碎片。浓稠的药汁飞溅了一地,连同尹欢雪白的衣摆都染了污渍。他瞪圆了双眼,眼里透满了不可置信,半晌才低哑着嗓子开口,“郡主,这个玩笑不好笑!”
尹欢根本不信。青画唯有苦笑,的确,假如对调了身份,让她相信眼前的人是许多年前早就过世的故人借尸还魂,任凭哪个有几分神智的都不会相信的。可是,她今天却要逼着他信,逼着他放了她——
她撑着几分力气下了床,抓住尹欢的衣袖,伸手指着他的上臂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小尹,你这里的疤还在吗?”
尹欢猛然间一个踉跄,“你……”
“那弓我偷偷埋在了你家老宅的院子里……我射伤了你,怕爹爹责罚……墨……又不肯帮忙,我只好从陈大夫那儿偷了些药来……还威胁你说不许说出去,否则以后永远不溜进你家找你,你……记不记得?”
尹欢浑身僵硬。
“你后来外出拜师,临别前还留了封信给我,皱巴巴的一封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鼻子……”青画抓着尹欢的衣袖,一字一句问他,“你信不信,信不信?”
我是宁锦,你信不信?
尹欢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他的眼神颤动,面色苍白,到最后只是干瞪着眼,投降一般地从喉咙底挤出艰难的一声:“锦……儿?”
“放了我。”
到最后,青画用这三字结束。
房间里的气氛僵持着,像是被点燃了线的火药,一触即发。没有人知道,房门外有一抹绛紫,静得要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