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晔静静地站在床前,沉默不语。
青画的脸色苍白,嘴唇裂了好几处,瘦弱的身子深深地陷进了被褥里,额头上晶闪的是细不可见的汗珠。这副样子,不像是装病。这认知让墨云晔微微乱了阵脚,他听得见她的呼吸,看得到她胸口每一次起伏,却独独听不见自己的。
他忘不了验兵典上她中剑倒地的刹那——那份心跳搏动,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思去面对。它……并不合常理。青画,这个名字只要念在口里,就代表着一次次的手下留情,是变故,代表着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牵绊,包括在他听闻朝中传遍的青画郡主伤重病危的时候那一刹那的慌乱。
意外中的意外,是他根本就没有彻查御医就动用了宫里很多年没有再启用的暗线,安排自己进到这房里,做……愚蠢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掉头就走,结束这一次意外的行动,却动不了。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诉说:她伤重垂危……
“青画。”仿佛隔了几辈子的洪荒,他总算是开了口,“你不睁眼看看么?”
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混杂着一丝丝的熏香,透出一股子旖旎。青画知道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微微的潮湿和压抑的气氛让她想皱眉想睁眼,理智却阻止着她。在微妙的气氛中,久久的沉寂。
一个可能奄奄一息,一个悄然无声,房里的窗户并没有敞开,空气中带着一丝燥热,还有……慌乱。
良久,是墨云晔的一声轻笑:“你真打算让去亲自查看?”
听他的语气,想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青画仿佛被泄了底气一样的,在他的注视中慢慢睁开了眼睛,瞳眸深处那一抹光亮跃动起来。她抿嘴露出笑脸,毫不遮掩的把讥诮写在眼里,“王爷安好。”
这个过程来得极快,前一刻还是面无生气的垂危之人,下一刹那生气就点燃了她整张脸,就好像是神医的妙手回春之术,她一笑,脸上的苍白都被她眼梢的生气给遮盖了过去。一双眼睛漆黑乌亮,明显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狡黠。
墨云晔稍稍出神,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嘴角却不可抑止地弯翘起来,“郡主好才智。”
“王爷过奖了。”青画眯眼笑。墨云晔天生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从来没想过可以在事后瞒过他,这次的事只要事前就已经足够了。
“伤重之说,也是郡主杜撰?”墨云晔的笑变了味儿,“倒叫云晔担心得紧,多亏贤妃娘娘告知郡主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你……”青画大惊,书闲会不会把她伤势不重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即使恋慕墨云晔,也不可能对墨云晔说出实情。除非……除非是逼供。墨云晔怎么进来的,墨云晔怎么知道她的伤势不重,墨云晔……
“你对书闲做了什么……唔……”她一着急就想坐起身来,结果动作大了,牵动了伤口,剧痛从肩上传来,疼得她的脸瞬间惨白!有那么片刻的工夫,她两眼泛花看不见东西,耳朵轰鸣。肩膀上的痛也蔓延到了全身,让她支撑着身子的手也跟着不住地颤抖。她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响,所有的感官就只剩下剧痛。
青画知道自己在发抖,也许是动作太过剧烈,到末了她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她死死撑着手紧闭着眼睛不肯放弃,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她身体底子差,她知道这一放松,很可能是晕厥过去。而现在墨云晔在房里,他还没说书闲怎么样,她不能……
一抹微凉润滑贴上她的后颈。
继而是手腕被凉透的手抓住了,轻轻一牵。
有一股柔韧的力道把她按回了床上。
“躺好。”有个温润的声音这么说。
青画没了力气,只能狠狠咬下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睁开眼——墨云晔的眼近在咫尺,略略噙着一抹润色——就是这一抹润色,让她从手心凉到了后脑勺,彻头彻脑的冰。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的是复杂,他犹豫了片刻才缓道:“青画,你没告诉我,十岁之前……你在哪?”
“……宫里。”
“那,司空为何专程去‘收徒’?”墨云晔轻声笑,“你以为帝师司空十数年不涉足宫闱,会真的去赴区区一个宫宴,嗯?”
“无可奉告。”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了嘴唇移开视线。司空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她的确没有深究过,但是无论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这都轮不到墨云晔来过问。
墨云晔久久没有开口。青画只见到他绛紫的衣摆轻轻动了动,划过一个踟蹰的弧度,片刻后是他的几乎轻不可闻的问话:“你我非得为敌?”
青画累极,脑海里混沌一片,她睁不开眼,听不见多余的声响,只能奋力抓着自己的身下的一方被褥。到末了,连这丝力气都消失殆尽了。最后的最后,她只听见墨云晔略显诧异的声音:青画?
青画,你我非得为敌?
***
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不知何时敞开的窗户外有虫鸣鸟叫,声声入耳。记忆中站在床边的墨云晔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丝淡淡的花香从窗户外头攀爬进屋子,淡淡的雅致。花香之中还混着一丝别的味道,似乎是补血的药草味。
青画发现之前挣扎撕裂的伤口已经被人包扎过,房里的雕花木桌上多了个陶瓷罐,显而易见的,药草味就出自那儿。
屋子里静悄悄,空无一人,两个侍候的宫女都没有。她躺在床上思量了许久,才慢慢支起身子,咬咬牙从床上下了地,一步一步靠近桌子。这诡异的安逸让她心慌,这个时候,闲庭宫里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侍候的人进房呢?书闲在哪里?采采呢?桌上的药是谁煎的?墨云晔……到底有没有对书闲做什么?
从床到桌子只有短短的几步路,青画走得有些费尽,等到她安安稳稳坐上桌边的椅子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待到缓过气来,饥渴就一丝丝蔓延开来,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过陶瓷罐闻了闻,仔仔细细查看了,斟了一杯灌了几口。苦涩的滋味渐渐在舌间弥漫开来,她咬咬牙又站了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靠近门口。
她肩上的伤原本不重,只是几次撕裂已经足够让她这身体禁受不住。在门口一时脚步不稳狠狠栽倒似乎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在落地前,一双手扶住了她。
“你受了伤,就不要乱跑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温柔缱绻,却透着一丝说不清的疏离,居然是书闲。
青画诧异地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这音调居然出自书闲的口。她迟疑地缩回了靠她扶持着的手,呢喃道:“书闲?”
书闲是明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眉宇间的怯懦柔婉已经成了精巧温煦。这样的书闲不是她熟悉的,这些日子她的确有些忽略了她,却也不曾有过半分让她误解的地方,论理也不该有生疏的地方才是。
“父皇拖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信笺询问你病情,既然你醒了,我想你亲自回信会妥帖些。”
“……好。”
书闲递上来的是青云老皇帝的信笺。青画默默接过了,并不急着拆开,而是踟蹰着看了一眼书闲,犹豫道:“书闲,墨云晔……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书闲一愣,倏地巧笑,“你多想了。”
“……书闲?”
“我这几日会住在陛下寝宫,闲庭宫里会留下几个宫女照料你起居。”
青画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
书闲来得匆忙,去得更加匆忙。书闲走后,一起来的想容却没有随她走。她非但没走,还上前几步轻手轻脚把青画扶着门框的手拉了下来放到自己肩头,朝她轻浅一笑,扶着她踱步到了床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布包递到她怀里。
“饿坏了吧。”想容轻声笑,在她诧异的眼光中打开了那个绸布包——五色的糕点,玲珑糕,她居然还记得这个。
青画犹豫着点点头,脸上有尴尬之色,“……谢谢你。”
“药是我午后托了宫外的名医配的,一会儿记得喝。”
“嗯。”
“这几日,宫里不太太平,你能不出门尽量别出门了。”
“嗯。”
“好好休息,贤妃妹妹那儿……她也许是被近来的事吓着了才会反常……”
“我明白。”
想容看着,青画尴尬不过,只好回到桌边又斟了一杯药,缓缓送入口中。药罐里的药是补血益气的,混杂着能治伤的洒丝草,闻起来带着一股苦涩的气味。这浓重的味道的确不是宫中御医惯有的花哨甜蜜,倒像是江湖上的名医术士调配的。药没有异样,想容的热情却来得有些奇特。虽然她向来是个热情性子,但是这般明显和书闲对着行事的作为却不多见。
青画喝完了一杯,在想容含笑的眼神下又斟了一杯。这药性子不烈,想必也没什么剂量的说法。
“秦瑶毒发,听说是去了半条命。”想容突然道。
青画一愣,慢慢地把杯盏递到口边,沉默地喝下。七月流火不比三月芳菲,三月芳菲毒发几次后没解药会丧命,七月流火却不会。只是七月流火发作起来药性却比三月芳菲强了数倍,论痛苦,秦瑶的确是会去半条命。这结果,她早就知道。
“墨云晔并没有追查下毒之事。”想容又道。
“那又怎么样?”
想容低眉轻笑,拿过青画手里的杯盏替她斟上一杯,贴近她呢喃:“画儿妹妹,墨云晔该不会是对你怀了什么心思吧?”
一句话,惊醒了青画。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书闲写给墨云晔的那张信笺,想起了她方才的淡漠。而后是良久的沉默。想容一直静静等着她答话,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皱眉咽下了已经让她有些作呕的药,半晌才道:“验兵典上的事陛下作何处置?”
“昨日审了,青持太子协助,总算是拿下了墨云晔的几个党羽。如今重职空缺,正挑着人选顶上。”
“墨云晔……没有阻拦?”
想容巧笑,“青持太子顶着,陛下遇刺众所皆知,你重伤是事实,他再通天也拦不得。”她稍稍停顿,才轻声道,“画儿,你这招着实是兵行险招……说到底,未免太过危险了些。倘若墨云晔追究秦瑶身上的毒和火烧摄政王府的事,你恐怕也……”
青画咬咬牙撑着回到了床边,借着床拦撑着身子喘了口气,低头不语。冰凉的药让她本来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明了起来,她垂着头匆匆搜索着记忆,不期然的,一个很小的线头露了出来。这问题实在是太过小,乃至于从情理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有些事情,禁不起任何一点点的误差。她思量片刻,抬眸眯眼细细打量房里的另一个人:与书闲相反,想容这几日脸色不大好,穿着也朴素了许多,却依旧掩盖不了天生丽质。她的眼时而是睿智的,但大部分时间是一个宫妃特有的柔婉,知书达理才智聪颖又不骄不躁,这样一个女子,据说是墨轩从民间青楼画舫间挖来的,倒也算是女中豪杰。
“我说过秦瑶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吗?”青画眯起眼,极轻地问了一句。
想容面色不改,只是微微怔了片刻,笑了,“画儿,你没来青云之前,我也是有自己的人脉的。”
***
朝政上的事青画是插不得手的,就连青持也不行。所以验兵典后的三审青画只能通过偶尔会来探望的杜婕妤知道进程——验兵典后第二日一审,墨云晔以新官上任情有可原为由,鼓动朝中七成官员请命,几个武官原职不动;验兵典后第五日,青持插手,以青云郡主遇刺为由要求朱墨朝廷负责,否则结盟一事就此搁置,墨云晔总算是退了一步,答应由他亲自挑选接任人选;第十四日,朱墨青云结盟,青持公然挑衅墨云晔,以书闲之前在宫中几番遇害为由,令墨云晔交出秦瑶,就地正法。理由是……莫须有。摆明着是借势杀人。
这进程,出乎了青画的意料,她呆滞良久才勉强笑了笑,把手舞足蹈的杜飒杜婕妤快戳到自己的手挡了开去——
“喂,秦瑶快倒了,你不高兴?”
青画沉默地喝下一口药汤,移开了视线。
杜飒的性子让人捉摸不定,青画至今猜不透自从她受伤后,为何杜飒会成了闲庭宫的常客。第一次见到杜飒,是她凶巴巴地把一堆药材砸到了桌上,说是几年前的药搁在宫里浪费,让它烂了还不如拿来施舍给她——青画沉默地收下了,上好的人参鹿茸,她还真担心会烂。有一就有二,一而再,再而三,当闲庭宫成了半个御医房的时候,杜飒也就彻彻底底地把闲庭宫当成了自己后院。再往后,就成了午后晒太阳,青画听,她兴奋地比划的局面。当然,杜飒的原话是:她闲得,施舍给陪人陪护的病号一点时间。
“……你为什么兴奋?”她可没忘了,第一次认得青画,是她和秦瑶联手用并蒂情莘在婚宴上下毒。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她怎么就跑到了这边?
杜飒一愣,揶揄地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刚入宫的时候并不得宠,正巧我宫里一个侍卫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我就拜他为师便和他走近了些,在宫里赏花赏月就足够让人打你下十八层地狱了,有一次,被秦瑶撞见了,我感恩她没找茬,就和她交好。她有事相托,我就当是还她人情,用了并蒂青莘。”
“那你后来……”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差点死在了牢里。”杜飒眼里的揶揄更甚,“你不知道的是,秦瑶为了我和她合谋的事不败露,杀了先生。这样一来,仇就大于恩。”
“所以,你才与我走近?”青画迟疑道。
“错,”杜飒大笑,“我杜飒要报恩可以填命,要报仇自然也可以。何须他人相助!”
青画皱眉,“那你为何?”
杜飒扬眉得意,利索地把杯盏收拾了,“是你郡主忒好欺负了,糯米团子一样,让我看着很不舒服!”
杜飒是个异类,至少在宫里绝对是个异类。青画放弃了去琢磨她心思的念头,闭上眼细细地享受阳光。不知不觉,困意又席卷而来。近来她异常嗜睡,睡梦迷蒙中,她只听见杜飒在她耳边调笑:“喂,我听小道消息,说是墨王爷已经约见你好几次,大概是为了秦瑶的事,那毒是你下的?什么毒这么厉害,让墨王爷都束手无策?”
青画这才想起,一晃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而七月流火,恰恰是半个月发作一次,比三月芳菲正好快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