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敏抱着元清躺了一会儿,只觉得他身上烧起来一般,越发的烫。
她心知不好,忙推元清。元清嘤咛一声,小声道:“姑姑,我好冷……”
邵敏知道他是烧糊涂了,忙喊外面守夜的宫女。
她一动,元清就不安的往她怀里埋。他蜷缩得越发厉害,简直要将自己卷成小小的一团。手里却死拽着邵敏的衣袖,像要把她珍珠一样抱在怀里。
邵敏忽然不忍心抽手出来,因此只是一面更严实得把他裹住,一面对闻声进来伺候的宫女们道:“让吕明即刻宣太医,你们去取烧酒和纱布来。”
宫女们很少见她着急的模样,忙四散开去寻东西。
宫女们下去了,邵敏在元清耳边小声唤道:“皇上,皇上?”
元清迷迷糊糊的咕哝道:“早朝了吗……姑姑,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邵敏不知道他口中的“姑姑”是哪个,只听他语调孩子一般娇软,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心中爱怜更甚,便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声道:“乖,睡吧……”
元清轻轻蹭了蹭她,道:“嗯……”又像是叫给自己听一般,几不可闻道:“……娘。”
邵敏心中一颤,几乎接口应了。
一时宫女们取来烧酒,邵敏用纱布蘸了,给他擦身降温。
邵敏坐起身,元清的头靠着她的膝盖,拽着她一只手不肯放,邵敏没跟他抢。斜着身子坐着。纱布触到元清脖子的时候,他颤了一下,眼睛里倏的流下泪来,抱着邵敏的手轻轻的发抖。
邵敏停了一下,隔着被子顺了顺他的背,他却抖得更厉害,眼睛里泪水流得汹涌,呼吸间都带了哽咽。
邵敏不知道他懵懂间梦到了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便又顺了顺他的头发,揉着他的耳朵,俯身小声道:“别怕,我在。”
元清用力的抱住她的手臂,哽咽道:“别留下我。”
邵敏柔声安抚道:“我不走。”
元清蹭了蹭她的手臂,感到抱得实了,才道:“姑姑……”
邵敏“嗯”了一声,元清又小心翼翼道:“……娘。”
邵敏恍然间明白,不管是姑姑,还是娘,他叫的其实都是死去的苏淑妃。原来当年在秘阁,他连那声“娘”都要小心翼翼的、偷偷的叫给自己听。
元清平复下来,邵敏终于能安心的给他擦拭。
擦拭完脖子和手臂,邵敏撩开他的亵衣,给他擦后背。
灯光昏昧之下,看的不很清楚,那道蜈蚣般狰狞的黑影,邵敏只以为是散开的头发。直到隔着薄薄的纱布,那触感传到手上时,她才明白,那确实是一道伤疤。
那个时候,元清已经在他怀里挣扎得不成样子,嘴里不停的含糊道:“好疼,父皇要杀我……娘……好疼……”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垂头不语——她们入宫时,元宏追杀元清的事才过去不久;入宫早一些的,甚至曾亲眼见到。此时见着元清的模样,虽心里跟着难受,却并不惊讶。
只有邵敏一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当初听红玉说过,元宏为了宽解朱贵儿,曾拿刀追杀元清,却以为他不过是做个样子,谁知竟他竟真的对元清下了杀手。
难怪洗澡的时候,元清总躲闪着不肯把后背亮给她。
——如果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会在背后砍自己一刀,这个世上谁能让他真正觉得放心和安全?
邵敏用力把元清抱到怀里,与他胸口贴着胸口,双臂紧紧拢起,嘴里不停的安慰道:“不疼,元清不疼。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你,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元清的指甲划破了她的亵衣,在她背后抓出一道道血痕。嘴里喊着的称呼,从“姑姑”、“娘”,渐渐变成了“皇后”……
他发着烧,体力不济,终于再次沉沉的昏睡过去。
邵敏身上汗水浸透,眼睛里也是一片模糊。她咬着牙,强忍着眼泪,从宫女手里换过纱布,继续给元清擦拭着。
太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寿成殿,跪在床帏外侯旨。
宫女打起床帏的时候,窗外的风声雨声霎时间清晰入耳。呜呜咽咽,沙沙哗哗。
那些许久之前作出的决定,直到这一刻,邵敏才真正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
此刻缩在她怀里的那个孩子,邵敏已经没有办法丢下他不管了。
邵敏陪着元清熬了一夜。
太医开了药方,但是药煎好时元清依旧昏睡着,不能吞咽,邵敏用勺子压着他的舌头,一口一口硬给他灌进去。
窗外风紧,呜咽着刮了一夜。雨打竹叶的声音一阵稠一阵稀。
邵敏在元清旁边守着,给他更换额头上的毛巾,听他时不时说着胡话。
接近天明的时候,元清身上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睡得略安稳了些。
他发了汗,衣襟湿透。邵敏用毯子裹着他,把他换到自己躺过的被褥干爽的一头。元清有些知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柔亮湿润,迷茫懵懂,显然并未醒来。
邵敏在他旁边躺下,攥着他的手贴到胸口,小声道:“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
元清乖巧的点点头,长睫毛阖上,投下一片阴影,含糊道:“嗯……”
他头发也湿漉漉的,邵敏怕被风吹了,便换到他外面躺下。被褥很湿,不是那么舒服,邵敏睡不着,便静静的望着她。
元清也跟着翻了个身,往她怀里靠了靠。邵敏便伸手揽住他。
片刻之后,元清带了些鼻音,低低的小声道:“敏敏……”
他虽只比邵敏小三岁,看上去却跟长姐幼弟一般。邵敏没想过他会叫的这么亲昵,却还是疑惑的应了一声。元清听她认了,才抿了抿嘴,昏昏沉沉的再次睡了过去。
偶感风寒、劳累过度连着淋了秋雨,元清这次是病来如山倒。太医叮咛嘱咐,要他好好休养。元清虽然还想逞强,无奈身上虚软,只好乖乖的在寿成殿躺着。
早朝停了两日,送来寿成殿的折子便堆了满满一桌子。
邵敏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便看到他头上缠着抹额,背后倚着靠枕,面色苍白的在看折子。简直就像左手挂着点滴,右手还要握笔写作业的苦命学生。
邵敏只觉得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上前抽夺过来,责怪道:“内阁都是吃白饭的吗?皇上病成这样,还要事事操劳?”
元清也不跟她争辩,只一双泫然欲泣的漆黑眸子落落寡欢的望着邵敏,“皇后不在,朕觉得无聊,只好……”
他烧虽退下去,嗓子却没有好,沙哑里带些破音,不比往日的好听。用来撒娇,却跟显得楚楚可怜。
邵敏把折子丢到一边,在他身边坐下,笑道:“现在我回来了,你说怎么个不无聊法?”
元清眨了眨漆黑的眼睛,往前凑了凑,道:“皇后和朕玩亲亲吧……”
邵敏被雷到了,嘴角抽了抽,吐槽道:“可是这个人少了不好玩。”
元清被噎了一下,垂下睫毛,貌似失望道:“皇后喜欢谁可以都叫来,朕不介意的……”
他脸蛋又滑又软,还带点婴儿肥,苹果一般勾动人的食欲,却非天真无邪的说这种诱人犯罪的话。邵敏忍不住伸手去捏,谁知手伸出去就被元清一口给咬住。
元清愤愤然口齿不清的继续道:“反正他们都不敢赢朕,来了也是干看着。”
邵敏忍着笑用左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元清呻吟了一声,放开她抱住头倒下去,道:“好多星星,敏敏,朕头好晕……”
邵敏笑着伸手拉他起来,“谁让你病了还要闹腾。不想躺就老老实实坐在,咱们说会儿话。”
元清其实不是装的,他坐起来看了一会儿折子,只觉得头晕眼花。却不想让邵敏看出来,因此仍倒在床上,捧着邵敏的手,眯着眼睛笑道:“敏敏……”
邵敏无奈的“嗯”了一声。他依旧赖着不肯起,又叫:“敏敏……”
邵敏莫名其妙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应声了。
元清把她的手贴到脸上,嘴里一叠声的“敏敏”,邵敏有些羞恼的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正经的好好叫?”
元清抿了抿嘴,委屈道,“可是朕记得元浚就是这么叫的。皇后是朕的皇后,朕叫的反而比他生分……”
邵敏无奈道,“你多大了,怎么总跟寿王比?何况寿王不还是乖乖叫我‘皇后娘娘’?”
元清想了想,似乎真的是这么回事,不由略略有些得意。抬头看到邵敏调侃的目光,心里痒痒的有些酥麻。他怕被邵敏看出来,便泫然欲泣道:“元浚偷喝了皇后给朕熬的汤……”
邵敏只觉得自己被一击必杀了。
元清勉强歇了两日,第三日略略有些精神了,便在寿成殿皇后的寝殿,传唤内阁前来。
邵敏自是知趣的回避了。
她大致听说了,西北边境希提人南下侵扰,前一日元清熬夜与内阁商议的,正是应对之策。今日重议,估计还是为了此事。
希提人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族,每到秋末草木凋落,他们总要南下劫掠一番,抢了东西回去,好熬过严冬。这几乎是例行公事,边境守将自有一套应对,原用不着惊动圣听。
但是大约七年前,希提人换了可汗,开始专心兼并周边部族,对中原小打小闹的侵扰也一度停下了。但去年他们收服了南边的王臣部,势力拓展到了原、渭一代,今年再举南侵,颇有些金戈横扫的气势。
边城守将的战报送到兵部,程友廉觉得不可等闲视之,便在早朝时递了折子。
结果内阁对此意见不一,争执不下,连累着元清也不得清闲——但元清似乎很乐见这种局面。
这次争议在史书上记录详细,连中学历史课本都有专题,因此邵敏知道得比较清楚。尽管这次廷议的意义后代史学家争执不下,但是显然在短期内它的结果很理想,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因此邵敏安心的在宫城里游荡一番,最后在承光宫遇上林佳儿,两人一起去奉华宫喝了一盏茶,交流了一番书画心得。
谁知接近傍晚的时候,吕明匆忙来寻邵敏,说是元清的病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