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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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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中秋节要到了,寿成殿里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比起上元、冬至二节,中秋算不上什么大节庆。只是按惯例,这一日内外命妇要来朝贺皇后。因为邵敏也算是新媳妇,所以她们都会献上贺礼,而邵敏不但要回礼,还要赐宴。朝中三品以上命妇有百余人,宴席姑且不论,单给她们的回礼和赏赐,就列了整整十张单子。虽这些都有女官代她拟好,但最后要她亲自定夺。她是较真的人,每份都仔细过问,着实劳累了一次。幸而有彩珠和红玉帮忙。

碧鸳找过去的时候,红玉刚刚算完帐,正在核对命妇的名单。

碧鸳被领进去,看她桌上堆积的单子,先有些不好意思。红玉倒是无所谓,笑眯眯的端了茶水给她,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红玉是二品女官,虽然她没架子又自来熟,但碧鸳还是有些不自在,慌忙接了茶水,道:“阿姑折杀我了。”

红玉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的,却没接话。

——宫中女官们也是经过考试选□□的,别的职位粗通文墨即可,唯有女史宁缺毋滥。能考上女史的,学问都不会比朝中进士们差多少。因此宫中仿汉宫称班昭“曹大家”的例子,一律把女史称作大姑。只是红玉太年轻,宫里几乎人人都比她年长,因此都称她阿姑。

当然红玉能考上而彩珠没考上,单纯是因为红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太逆天了——文史修为比红玉差的还真没几个。

碧鸳见她并没生气,便又说:“今日是来向阿姑讨东西的。”

红玉点点头:“你说。”

碧鸳道:“我家昭容想吃菠萝,我们宫里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便来问问,皇后娘娘这里可有……本来没有奴婢向主子讨东西的道理,但是……”

红玉笑道:“哪有那么多讲究啊?不过现在殿里还真没有,你等等,我去库里给你调一些来。”

碧鸳正要说不麻烦了,红玉已经活蹦乱跳的跑出去,拉都拉不住。

碧鸳只好一个人杵在屋里等着。

才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到有人敲门。碧鸳是外人,不好应声,只能回避到屏风后面。那人敲了两下,自己推门进去。碧鸳隔着绣屏,隐约看到是个个子娇小的宫女。那人步伐轻盈,行止如舞,姿态竟是碧鸳生平仅见的曼妙。

瓜田李下,碧鸳出去不好不出去也不好,一时慌乱无措。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屏风后的影子,试探道:“红玉姐姐?”

碧鸳只好走出来,尴尬的道:“阿姑刚刚出去了,我正在等她。”

那人看到碧鸳,怔愣了一下,很快垂下头,恭顺的道:“见过姑姑。”

碧鸳是前些日子才升做奉华殿的总管,宫中没什么人认识她,想不到这女孩子居然知道。碧鸳还不习惯,听她这么一叫,先红了脸,道:“女史一会儿便回,你若有事就等等吧。”

那人道:“不了,我是来送座次单的,红玉姐姐不在,给蔡尚仪也一样的。”说罢屈膝福了福,道,“殿里正忙,慢待姑姑了。”

那人走了好一会儿,碧鸳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蔡尚仪就是彩珠。不由感叹,同是皇后身边侍女,外人眼里也还有亲疏之别。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红玉才回来。其间彩珠派人来取了两次名册,可见忙成什么样子。

红玉亲自给她取了四个菠萝来,碧鸳觉得很不好意思。

红玉自然无所谓,笑道:“她们就是瞎忙,根本就不是多麻烦的事。对了,你既然来了,我就顺便问下,八月十五那天,你们家昭容来不来?”

林佳儿这次病得凶险,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养过气色来。晋封时的谢恩都没亲自来。加之她的病假是元清钦准的,太医又叮咛嘱咐让她好好养着,因此也不知道中秋节的朝贺她会不会出席。

碧鸳凝眉道:“我也不知道。说句不该说的……我们家昭容气色是养好了,心思却越发沉重了,底下人都说她被鬼怪魇了。”

红玉道:“哪有什么鬼怪,你要多开解她,可别也跟着乱说。”

碧鸳自知失言,忙道:“我明白,我们昭容肯定也明白。改日她身子爽利了,自然要来亲自拜谢皇后。”

红玉笑道:“自然要拜谢,皇后是个大好人,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碧鸳疑惑的望着她,红玉是个藏不住话的,看碧鸳眼神心里直痒痒,左右扫了一圈,凑过去笑道:“昨天我听皇后对正……皇上说,让你们昭容家人进宫来看看。皇上虽没给准信儿,但我估计他上心了,到时候肯定会给你们昭容个惊喜。”

碧鸳一惊一喜,忙道:“这可真是大恩典,昭容听了肯定高兴。”

红玉勾了勾手指头,在她耳边小声道:“记得保密啊。你要是现在就说了,你们昭容乐得几天睡不着,反而对她身体不好。”

碧鸳眉眼弯弯,笑道:“这是自然。”

红玉送走了碧鸳,重新埋头在表单堆里。

跟她的效率和速度比起来,其他人确实是在瞎忙。一百多人的名册,她看了一遍已经把品级、名字、座次都记了下来。再对着品级核对座次表,照着座次表核对各桌用的器具,照着器具单核对各个侍女太监该领的数量……五六个人核对一下午的单子,她一个人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整理完毕。

邵敏和彩珠很清楚她的能力,所以根本没派人来帮她——当然也是怕帮忙不成反而扯了她的后腿。

她核对完毕,桌上杂乱的名册也分门别类完毕,每份上面的错处都标识得清清楚楚。看时间还早,又趴在窗台前啃了一个苹果。回廊上来来往往的宫女见她闲散,都心中忿忿。只是寿成殿人人都知道邵敏宠她,也没人说她什么。

寿成殿外种满了凤凰竹,繁茂的枝叶随风摇摆,雍容而闲散。窗子掩映在绿荫里,草木的清芬沁人心脾。红玉拽了片叶子摇晃,宽大的复叶在她手里荡来荡去。

她的心思也随之飘远。

就在前一天,邵敏告诉她,那个钱大进就是钱易之,他之所以亲自来送时贡,是因为程友廉被调回京了。邵敏问她,想不想跟着程友廉。

她当然想。她昨晚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女侠,飞檐走壁,武功盖世……然后劫了法场,于千钧一发之际,把程友廉从刽子手刀口下救出来。

但是她有些不敢想……因为梦里她救出程友廉之后,眼看着邵敏被吕明用白绫勒死,却怎么也跳不过矮矮的宫墙进去救她。

如果程友廉和邵敏只能二选一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的选邵敏。虽然估计选完后她会懊恼到一头撞死。

偏邵敏还不领情,说是红玉跟着她只会让她缩手缩脚。反而是跟着钱易之,既能给他经营田庄处理财务,而且说不定还能帮程友廉柳暗花明逃过一劫,最重要的是:邵敏也不用担心她惹祸上身。

红玉知道自己就是个麻烦,在邵府的时候也没少给邵敏添乱,但邵敏这么不客气的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受伤。

邵敏估计红玉差不多把活儿干完了,就遣了南采苹去取。

——邵敏已打定主意要把彩珠和红玉送出宫去,皇后身边没两个贴身婢女不成体统,因此这些日子她便刻意提拔南采苹和一个叫铃音的宫女,放她们在身边使唤。

南采苹聪明沉稳,铃音伶俐泼辣,不管放在谁宫里,都不会久居人下。把这等人才晾在一旁,既不重用也不打压,迟早反受其乱——在邵博身边过了八年,这点道理邵敏还是明白的

按照彩珠的说法,南采苹这种人就该尽早赶到天边去,一辈子别让她回来祸害自己才好。但邵敏觉得,用未来发生的事给人定当下的罪太荒谬了。何况现在的邵敏又不是原先那个,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她确实已经对南采苹过于在意了。她信奉“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干脆便把南采苹放在身边,觉得跟她混熟了,心中成见也就自然消失了。

不过南采苹性格倒是跟她很投缘,都是闷不做声埋头办事的,多一句话也不说,但该说的却也没漏下。而且南采苹更比她更多一份圆润亲和,上上下下都称赞,倒是让她越发赞叹。

可惜彩珠不买南采苹的账,对南采苹态度平淡。这些日子寿成殿里便传言,说是邵敏倚重南采苹,让彩珠嫉妒了——若说邵敏对南采苹有哪里不满,大约就是这一点:身为寿成殿的准管事宫女,她竟任这些流言传到邵敏耳中。

何况彩珠也没对南采苹怎么样——她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不过这也坚定了她尽快把彩珠红玉送出去的想法——彩珠才是寿成殿正经管事婆,人缘、手段、威势都糟糕得她还没落井就人人下石,再待下去迟早出事。

南采苹去了片刻,便带着红玉一起来了。

红玉对南采苹没什么成见,从邵敏把南采苹提拔起来,两人关系就很好。似乎红玉比南采苹大两个月,南采苹一口一个红玉姐姐,把彩珠叫得越发疏远了。

红玉没被人叫过姐姐,很是受用,彩珠知道她是个缺心眼,也懒得计较。

红玉的表单送上来,邵敏知道她一贯是不出错的,也没叫人核实,直接交给南采苹,让她分发给各个管事的。

红玉抿着嘴唇在底下望着她,邵敏见她唇上还沾着墨汁,便用手帕给她擦掉。

“你也稍微注意一下,彩珠不喜欢南采苹,你跟她稍疏远些又怎么样?”

红玉闷闷的道:“我又不像某些人,她去找我我又不能把她赶出去。”

邵敏知道她还在为自己要她出宫的事赌气,便岔开话题,笑道:“你也不小了,谁为你好你你还分不出来吗?别的不说,你跟蔡姝一块儿的时候,她可让你花着脸四处跑?”

红玉说:“南采苹再好也是个外人,疏不间亲,这点聪明我还是有的。但是师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把我跟蔡姝弄走了,你身边可就没有自己人了。”

邵敏给她擦了一阵,推她道:“擦不干净,洗脸去。”

红玉“哦”了一声,下意识就遵从了,去铜盆前掬了一捧水才反应过来,扭头道:“师姐你别回避问题啊。”

邵敏哭笑不得,道:“洗你的脸吧!理由就那几种,昨晚我都跟你说了,你还想听什么?”

红玉已经打湿了脸,听她这么说又回头湿漉漉的指手画脚,道:“不是一回事好不好。这个宫里到处都是你的敌人,没我跟蔡姝给你当墙当耳目,你就好比是光着身子的小孩掉到狼群里,一回合就被人KO了。”

邵敏头痛道:“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啊。都说了我有办法脱身啦,你们留下来我反而要另想主意。你倒是说一个三个人一道脱身的主意?”

红玉得意的道:“咱们为什么要脱身?别忘了咱们三个加起来智商过500,又能预知对手下一步举动,何况你还是皇后娘娘。攥着这把牌怎么还打不赢?咱们何不来个大逆转,什么希提之乱、废后易储……咱们全部把它扼杀在萌芽,林佳儿啦、吕明啦、南采苹啦、元浚……咱们把他们全收了当小弟。到时候天下大同,邵博老爷子和程友廉就都不用死了。”

邵敏只觉好笑又好气,上前把湿毛巾按到她脸上乱擦一气,教训道:“真是好主意、好志向。你不是要称王称霸吗,明天就给我收拾收拾出门打怪升级去。”

“唔……师姐,你轻点……”

邵敏看她一身稚气,丢掉毛巾,叹了口气:“我看这宫里就没人比你更傻了。你能未卜先知,别人就不能随机应变了?他们个顶个的心眼活络,不想害你也罢了……”

“我觉得她们人都挺好,没有害过我啊……”

邵敏摇了摇头,“那我问你,我给林佳儿下毒这种流言是哪里来的?”

红玉终于安静了下来。

邵敏又道:“宫里又有人说,蔡姝嫉妒南采苹,南采苹受了她很多委屈,却识大体的忍让着。你跟蔡姝比我亲近,你倒是说说蔡姝平时都怎么欺负人?”

红玉没有说话。

邵敏又说:“这些事防不胜防,你要真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那你跟我说说,遇到这些事,咱们该怎么办?”

红玉斩钉截铁道:“咱们加倍对林佳儿和南采苹好。”

邵敏道:“她们有的是办法,说你做贼心虚这是好的,说你掩人耳目这也是嘴笨的,说你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也不过是嘴上败坏你……往险恶里说,比如林佳儿今日想吃菠萝,我给她送去了,若有人在这菠萝里下了毒,到时候出了事,你说怎么办?”

红玉瞪大了眼睛茫然无措的望着她。

邵敏再次摇了摇头,“不要以为没人这么坏……林佳儿的孩子是怎么流掉的?”

红玉结结巴巴道:“所,所以我们更不能丢你一个人……”

邵敏揉了揉额头:“我昨晚不都告诉你了吗?我好歹是皇后,邵博好好活着、元清也没下旨废后,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就算真有人诬陷我什么,也没人敢对我刑求逼供,但你跟蔡姝就不一样了。何况,到时候我想脱身,假死一次就行了。但你跟蔡姝呢?也跟我一起假死?莫说一次死三个太惹人注目了,就算真出去了,谁在宫外接应我们?”

红玉眨了眨眼睛。她被邵敏套话套多了,虽确实无法反驳却不敢就这么草率答应下来,便道:“你是师姐,我跟你说话紧张。等我理清思路,再给你答复。”

邵敏笑着弹了她一脑崩,道:“那就好好去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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