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牢门外的果然是张子谦。
牢门上的气窗尺寸实在有些小,密密麻麻的钢丝中又沾染了不少陈年污垢,趴在门上的慕容雨,竟没法通过气窗缝隙看清外面人的模样。
张子谦的武功还没到御气境界,按照恶行值来比照,也不过是七八十万恶行值的身手,慕容雨有点担心他昨晚被抓的时候是否负伤。
武当派的女弟子,哪个不是温婉可爱,像这种上蹿下跳的粗鲁女子,青羿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他朝天翻了个白眼,撇嘴讽刺道:“妖女就是妖女,站没站相!”
这种时候慕容雨哪有空与他斗嘴,倒是江涵状若无意地看了青羿一眼。
被师叔一盯,青羿再怎么斗志昂扬,也只能乖乖把嘴巴封上。
“子谦,快把门打开!这里面又湿又闷,难受死我啦。”慕容雨用力拍着铁门,也不知这牢门是用什么金属打造的,在她的拍打下竟然纹丝不动。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牢狱之灾,为了保证隐秘和安全,城主府的地牢建在十几米深的地下,他们所在的又是关押重要犯人的特制牢房,通气口小得可怜。还没恢复真气的她憋得难受,再加上牢房里又阴又冷,若不是江涵一直在边上打岔哄她开心,恐怕她早就受不了了。
张子谦知道慕容雨是个吃不了苦的性格,否则也不会拼尽全力赶来救人。
他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一边安慰道:“你轻点拍,小心弄疼手。我正在对锁芯呢,乖,很快就好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慕容雨撅起小嘴,忍了很久的泪水涌上眼眶。
张子谦虽然武功不如她,但每次一遇到危险,总是尽力挡在她前面。他见多识广,又有数不尽的主意,别人都以为是锦衣夜行依附着慕容血雨,只有她知道,自己才是张子谦的小跟班。
掉进圣城遗迹,是她四年来第一次在没有张子谦陪伴的情况下步入险境。
可她有宁书呆要保护,还得提防已经知道她身份的墨五,不得不装出十二分的勇敢,其实心里慌得不行。
她本来就是个倔强的性格,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示弱,失去真气被关进地牢后,心里虽然怕得要死,却死撑着不在脸上显现。
直到张子谦出现,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才爆发出来,变成两泡眼泪,几乎就要掉出眼眶。
幸好她现在紧贴着铁门,江涵和青羿都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否则非恼羞成怒不可。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将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然后乖乖往后退了两步。
开锁是个细致的活计,需要用工具慢慢试验精度。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锦衣夜行正是此中好手,喀嚓几声轻响后,牢门就被打开了。
地牢内光线幽暗,门外却被火炬照得一片通明。
张子谦推开大门的瞬间,明亮的火光倾泻而入,晃花了慕容雨的双眼。
等慕容雨适应了突然变亮的视野,才发现张子谦头戴累丝嵌宝的白玉冠,披一件白色滚边裘皮大衣,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银丝竹叶暗纹圆领长衫。那裘皮大衣上的银毛圆润饱满,一看就非凡品,再加上浑身上下满当当的佩玉宝珠,将张子谦装扮得像是一棵宝树,在摇曳火光下散发出熠熠光辉来。
慕容雨刚刚恢复的视力,又差点被他这身珠光宝气给闪瞎。就算平日里的锦衣夜行,也没有穿得如此富贵逼人过。这么一惊一乍,她的心情倒是平复许多。
张子谦迈腿走进囚室,然后将一个眼熟的包裹扔给江涵。他脸上早就不见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而是慕容雨从未见过的沉稳。
不知为何,今天的张子谦似乎有些……可怕?
慕容雨缩缩脖子,将“喂那是我的包裹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张子谦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蹲下身来。
“你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保管罢。”说完这句话,张子谦抿着嘴,将进入太平城后就藏在身上的木牌系回她腰间。
这木牌正是当年从司徒风老仆手中抢到的那只,几年来一直被慕容雨当做钥匙串用。她知道自己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因此每次出远门就会让张子谦代为保管。
这次张子谦居然中途就将东西还了回来,令她心里一酸,眼圈又红了起来。
张子谦替她系好钥匙,刚站起身,就看到了她的表情,不由得愣住了。
他比谁都清楚慕容雨这个人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胆小得很,恐怕是被这几天的境遇给吓坏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怜意。
只是他心里有气,也不想马上就给她好脸色看。
张子谦冷冷盯着慕容雨身上的道袍,突然脱下了身上的裘皮大衣。他用身子挡住武当二人的视线,然后一把扯掉那件碍眼的道袍,再用皮衣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慕容雨正想大吼喂这可是七月你想热死我啊,却在对上他漆黑的双目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张子谦在生气。
好几次她不小心身陷险境的时候,赶来救人的张子谦都是这个表情。
张子谦把道袍丢给江涵,也不管背着小山一般包裹、手里抱着青羿的他接不接得住,转过身就要出门。
就在这时,江涵突然开口道:“张小兄弟,慕容姑娘身体未愈,真气并没有恢复,恐怕追不上我们脚程。”
有真气护体的高手,是绝不会受地牢中寒气影响的。江涵显然从慕容雨之前畏寒的表现中看出了什么,因此特意提醒。
张子谦动作一顿,又转回身来,面庞蒙上了一层薄霜。
看到他这样子,慕容雨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发现她的退缩,张子谦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然后将她拦腰抱起,率先出了牢门。
牢房外的石质通道很狭窄,只能容三人并肩通过。熊熊燃烧的火把映亮石阶,颇有古装武侠剧里的地牢风味。
但是和武侠剧里凡是劫狱必定会被官兵围攻的恶俗情节不同,一路出来,四人竟然没有受到多少阻挠。就连像江涵那样背着比自己还高的巨大行李(南谷雨打包的行李太大了)的人形标靶,在这个月光清冷的夜晚居然也没有引来追杀。
当然,一路顺风的原因并不是诸天神佛良心发现赐予了慕容雨最为欠缺的幸运值,从地牢通道内一路横陈的守卫数量中,明眼人都能看出今天张子谦的心情很不好。
咚——
又一个守卫中了张子谦的暗器后直挺挺倒下,脑袋磕在花坛护栏上,发出了不小声响。
所幸附近巡逻的卫士早就倒得七七八八,因此并没有人发现这边的异样。
根正苗红的青羿哪里见过这等滥伤无辜的架势,又想要跳起来反对。
江涵按住蠢蠢欲动的青羿,低声问道:“张小兄弟,在太平城里伤人恐怕不妥吧?”
“里面装的只是麻醉药物,对他们并无大碍。”
他今晚使用的并不是普通暗器,而是一副扣在右腕上的奇怪器械。从外表上看像是一个金属匣,半透明银丝连着小指上的环扣,只需轻轻一动指头,金属匣顶端开口就会射出一道冰针,入体即化。
这副暗器出自君无命之手,是师父事先为他备下的,若非情况紧急,他也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赫然使用。
听到江涵的提醒,慕容雨不由得抓紧张子谦胸前衣服,眉头紧皱道:“你身上的麻烦还没有解决,现在又连伤这么多人,难道不怕太平天罚吗?”
现在她的真气还没恢复,江涵又要顾及他的师侄,万一天罚到了,他们连半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张子谦的身体一颤,慕容雨这才注意到,手下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大吃一惊,一把拉开他的衣襟,果然看见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绷带,以及从底下不断渗出的血色。
慕容雨不由得勃然大怒:“张子谦!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到处乱跑,你以为你是超人吗?”
听到她的怒骂,张子谦自嘲一笑:“还以为你只记得那个钦差状元,早就忘了我了。”
当日在临水阁上,他不愿束手就擒,结果被□□击中。幸亏张洛彬以为他是叛贼余孽,想要留下活口,才没有再度痛失爱子。
他被抓后昏迷了一日一夜,也是因为伤势过重的缘故。
他一睁开眼睛就要下床。太平城主似乎是带着心腹去做那件大事了,全府上下竟找不出一个能做主的人。他施展手段威逼一番,就从下人口里知道了这两日发生的一切。
他担心慕容雨的安危,强撑着身子赶来救人,甚至不惜暴露师父安插在城主府的暗线,否则以他现在的身子,又如何从那些奉命看护他的暗卫手下脱身。
为了不让她担心,他甚至不愿显出半点受伤的蛛丝马迹。
谁知……谁知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救的人,却披着另一个男人的衣服,和人在地牢里谈天说地!
听她那悠闲的声音,哪有半分担心他安危的样子?
想起之前客栈里她百般维护宁采风的场景,张子谦就气得肝疼。
那个书生若真如表面上那般无害,朝廷又怎会在这个关节,派他出使太平城?
偏偏慕容雨这个榆木脑袋,完全想不通里面的弯弯绕绕,倒显得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迎着张子谦灼热的目光,慕容雨有些心虚地辩解:“谁让你平时太万能了……宁采风是我的老朋友,我关心关心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嘛!你和我这么熟,就不必太客气啦!”
世人总是对身边亲友比较随意,反而对外人客气有加,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宁采风是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意义不同。
眼看张子谦的面色越来越差,慕容雨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今天晚上伤了这么多人,万一遇上太平天罚怎么办?我现在真气还未恢复,没法保护好你的!”
听到“保护”这两字,张子谦面上的寒霜才褪去一些:“放心吧,等今夜一过,我们就不必担心太平天罚了。”
“张小兄弟也打探到了么?太平城主针对太平碑的动作……”江涵肩上扛着半人高的包裹,手里还抱着个活人,本来是无比滑稽的造型,在他身上却有点狂士不羁的风范。
张子谦眯起眼睛看了江涵一会:“武当派倒也消息灵通。看来张洛彬还是小看你了……不过,大事将近,他也无心顾及太多。”
张子谦就这样直呼太平城主的名字,话语中不带半分敬意,令人不由得对他和城主的渊源暗暗生疑。
“张小兄弟放心,武当无意卷入朝廷是非,什么事当说什么事不当说,贫道心里自然有数。”江涵半睁着双目,眼中却无一分睡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唐皇朝繁华的外衣下,早已是暗潮涌动,哪里还有什么出世的门派。就算只是为了自保,武当派也不会束手做个聋子瞎子。
他话锋一转,又变回了之前那个睡侠江涵:“既然明日之前事情就能了结,那么我也可以安心带着青羿回山了。唉,可惜这太平城中美食众多,还没吃够就要走了,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公费出游的机会……”
慕容雨对这个奇侠简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吃喝。
不过眼下没有功夫感叹江涵的粗神经,因为她分明听出了两人话语中的意思:“你们是说,太平碑要出事了吗?”
慕容雨一扫之前的沮丧,分分钟提起了干劲。
她已经确定四大神器的主人就是正仪,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太平碑出事?再说,抢一个破木牌都能有一百万恶行值,若是将那太平碑整座搬走,估计离凝器境界也就不远了。
张子谦不愧是多年搭档,一眼就将她蠢蠢欲动的心思看透了七八分。
他撇着嘴讽刺道:“就你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想去凑什么热闹?在遗迹里面还没吃够苦头吗?”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出了声:“你和姓宁的在遗迹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慕容雨的脸刷得红了!
“一提起那个混蛋我就生气!亲那么用力是想憋死我吗?要不是有墨五,我就淹死在暗河里了!”
想起与宁采风嘴对嘴的接触,她是又羞又恼,心里还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有一根轻薄的羽毛,在心尖尖上挠啊挠,甜滋滋的痒。
看到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慕容雨这才发现不对,赶紧摆手澄清道:“喂喂,我只是在暗河里给他渡气,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啊!”
“哦,原来不是慕容姑娘强迫宁状元,而是两情相悦吗?”江涵虽然醉心武学和……补觉,但对山下的男欢女爱也略有研究,“难怪慕容姑娘双唇红肿……看来谣言并不可尽信。没想到宁状元一副柔弱无辜的样子,居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什么谣言?”慕容雨愣了一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张子谦的整张脸都已经黑掉了。
“那个家伙竟敢……我要杀了他!”(张)
“喂!子谦你别激动!事情并不是那样的!”(慕容)
“妻子被人吃干抹净后还替加害者说话,丈夫怒极攻心准备找第三者算账么?”(江)
“江涵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慕容)
就在三人快要扭打起来的时候,被江涵捂住嘴巴按在屋顶上看戏的青羿,在场唯一一个意识到现在处境的正常人,终于挣脱了师叔的魔爪。
他气急败坏地提醒道:“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你们就这样站在全城最高的万花楼顶,不怕被人发现吗?”还、还恬不知耻地讨论男女之事,这两个魔头也就算了,为何连师叔也乐此不疲?一定是被他们带坏了!
慕容雨叹了口气,好心普及多年总结出来的工作常识:“年青人就是年青人,难道不知道站得越高就越不容易被地面上的人注意到吗?这就是心理盲角啊!另外,如果你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在房里听见自己屋顶有神秘高手谈天说地,你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瑟瑟发抖呢?还是头壳坏掉跑出来维护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好吧,她不应该拿青羿打比方,以他嫉恶如仇的性格,头壳坏掉的概率是百分之两百。
“可是我们身上还背负太平碑诅咒,万一今夜天罚发动——”青羿还想说什么,却突然白了脸蛋。
“……喂,张子谦,你不是说太平天罚已经不足为虑了吗?”慕容雨目瞪口呆看着白光袭来的方向,连尖叫都忘记了。
这位小道士其实来自乌鸦嘴教吧!怎么这么晦气!
“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有信心了?”
张子谦的微笑也很勉强,他将怀中人放到一边,嘱咐道:“你武功还没恢复,就不要逞强了。张前辈,这边走!”说完,腾身朝后方掠去。
碰!之前扛在江涵肩头的行李架应声而落,还没等慕容雨看清他的动作,江涵已经抱着师侄向越行越远的子谦追了过去。
“喂!你们!”慕容雨愤愤地跺脚,正想朝那个方向追去,却被擦身而过的太平真气刮得差点落下屋顶。
她不由得气急:可恶!这样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帮上忙!
唤出善恶之书,翻到标价20万的“益气丸”上,慕容雨的手抖了半天,就是没办法下狠心兑换。
太平真气追去的方向传来砰砰砰的剧烈撞击声,逼着她下了决定。
该死,这里又不是女尊世界,为毛一个两个都要女主救?
张子谦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善恶之书,兑换益气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