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花尚眠着,鸟儿未醒,叶尖上也还附着露水。
蜡燃尽了,还剩下朱红的泪。
西门吹雪起身,要去寻白愁飞。
这一夜很不安稳,塌上的人睡的不安稳,更多未眠的人过的更不安稳。
初时灯火摇曳,人声鼎沸。
慢慢又消散下去,归于寂静。
西门吹雪的直觉告诉他,金风细雨楼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理智又告诉他,这与你无关。
他不想和白愁飞在扯上什么关系,没有人来打搅他,他也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夜无眠。
压制着念头,念头却不喜欢被克制着,总是不知不觉的飘忽出来。
诸如白愁飞伸出的那只手,手指很修长很有力,带着些薄茧,在艳艳的月光下苍白像一场遥远压抑的梦。
想着想着,心中怦地一跳。
像是一朵莲蓬骤然撞进了采莲女的怀抱。
这一撞竟然惊到了他。
他一惊心,这念头瞬间便被忍了下去。
西门吹雪是个太自律的人。
他是个剑客。
剑客的剑就像是凡夫俗子的女人一样,你想它服从你,就最好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对它。你若爱它,它的锋芒便足以把你人性中其他的情感全都掩盖起来,就像是一个老实人娶了天底下顶顶美貌的贤妻,他怎么还会被街头巷尾开着的花所吸引?
他也没空。
所以但凡顶尖的剑客,大多无情无欲。
可剑客终究是个人。
还是个‘痴’人。
‘痴’和‘呆’不同,只有痴于剑的人,才能练成精妙的剑法,因为剑之一物,本就是要一个人献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一个剑客为了他的剑,无论吃多大的苦,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愿,不求报酬的。所以‘痴’是牺牲,牺牲一种爱,大爱。
也唯有至情的人,才能学得会这‘痴’字。
一个至情的人,就一定懂得别人的真情。
西门吹雪亦是如此。
情就如同思绪一样,被压制的久了,一旦有契机,也会忍不住的冒出来。
这个契机恰好就是白愁飞。
他大胆,放肆,随心随意的生活,追求他。
这种追求是露骨的,也是刻骨的,是一厢情愿的,更是不要脸的,可耻的,无耻的。
人寂寞的久了,自然不觉得寂寞。
有个人陪伴在身边,多少有些温暖。掷出的石子不可避免的勾连着古井水的涟漪,一如西门吹雪的心绪。
他本能的抗拒这涟漪带来的影响。
更多的是抗拒白愁飞,他和西门吹雪是南辕北辙的区别,偏偏又相像相惜。他还是个男人,一个疯子一样的男人。
西门吹雪不去想象他们之间的可能。
在他看来,情很容易影响剑之道。
为求剑之一道,哪怕是舍弃生命都在所不惜。
那一小点涟漪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人都知道入局容易,出局难。尝过了轰轰烈烈的滋味,在回归寂寞,那味道总是有些苦涩的。
熬到晨曦撑起白昼,月亮又带走黑夜的时候,西门吹雪背着他那把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推开门走了出去。
去辞行。
在遇上第一个小厮的时候,他正行在长长的廊子上。
又在走出院门的时候,撞见了正愁眉苦脸的陆小凤,陆小凤是来找他的。
“有事?”
“……白愁飞遇刺了,……生死不知。”
西门吹雪显得很平静。
陆小凤的脸色很难看,他艰难地开口道:“你不信?”
西门吹雪摇了摇头,淡淡道:“谁下的手?”
陆小凤的哀切更浓了,他抿着嘴唇,从喉咙里逼出三个字来:“石秀雪。”
有那么一段时间,西门吹雪什么话也没有说。
陆小凤盯着他,本想问他是怎么想这件事,怎么看这件事,可他猛的发现,剑客眼中的寂寞之色,犹如晚霞暮色忽至。
叹息是突然从心底升起的,西门吹雪开口道:“我去看看他。”
看着西门吹雪走向白愁飞所在的黄楼,陆小凤才发现,在这场忽如起来的寂寞里,他连自己是怎么想这件事,怎么看这件事,也忘了。
就在花向晚悄悄地流下了一滴眼泪的时候,西门吹雪进到了屋中。
一路上没有人拦他。反倒是有人引着他向这边走。
他第一眼看见这屋子,就知道这里属于白愁飞,起码是特意布置过的。
屋子的风格是他一贯喜欢的,奢华舒适,地上铺着白色毛毯,天上挂着琉璃宫灯。
在垂落的华帐边,青衣的女子尤未梳洗,只是痴痴的斜坐着,守着床上的人。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的很高了,可屋中依旧是阴暗的,厚重的帘子遮盖住窗子。
这阴暗也映在人的心底。
西门吹雪阴沉着脸,重重帷幕压的他一阵心悸。
“石秀雪死了,”花向晚的声音依旧轻轻柔柔,“你要给她们报仇么?”她低垂着眉目,脸颊上还带着一丝似有近无的泪痕。
“不。”西门吹雪摇摇头,他远远地看着白愁飞,他的脸色惨白,那是种大量失了血后才会有的颜色。
他真的受了重伤,而且还在昏迷。
西门吹雪的眉忍不住蹙了起来。
“哎……”她的叹息同样近有似无,“你若担心孙姑娘,便去看她吧,楼主吩咐过,谁也不许动她。”
西门吹雪只问她:“谁把她放出来的?”
花向晚闭上了眼睛,摇摇头:“没人知道,我只知道是顾远杀了石秀雪。”
西门吹雪问道:“她不知道?”
花向晚楞了楞,才明白他问的是孙秀青。她轻轻说道:“她疯了,就在昨晚。”
西门吹雪沉默了一刻,开口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花向晚睁开双目,她的眸子里浮着一层连迷雾都朦胧彷徨了的迷雾,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怎么也不肯落下来。
“妾不会武功,闻言公年老体弱,薛凉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楼子里的精兵要么死了,要么带伤,要用什么来杀他?”
她在风花雪月里蹉跎了年华,花容渐逝,落寞憔悴,现在又走上了一条男人都走不动的道路,为了他而处心积虑,心甘情愿的下贱自己。
这样的女人最悲切。
因为只有她们才会知道,什么是欲说而不能说的心苦。
“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也许朝廷还想留着楼子,也许是他不想湿了手,也或许只是措施了良机。”
“他可以死么?”
“不能。”
西门吹雪漠然的站在那里,他本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此刻更是不想开口。
花向晚问他道:“你要走了么?”
他摇摇头。
女子又缓缓说道:“等等吧,你要辞行总要等到他醒过来才好。”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只吐了一个字:“好。”
他在半个时辰之前还下了决心今天就走,半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他却无论如何不能走。
不想走,也不放心走,绝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