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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璞看着床上脸白得近乎透明的谪阳。

刚刚自己说了那番话后,他似乎是不敢相信的怔了半晌,垂下眼帘看了自己腹部半晌,没有对自己成为父亲这件事情发表半点意见。

阿雅在旁边羞愧地站着,他是公子的贴身侍子,也是十六族的同龄人中最出色的影子,公子有了身孕这样大的事情,他居然没有及时发现,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失误。公子连骂都懒得骂他,只怕是对他太失望了吧。

这也无怪其他人没有发现,谪阳这四个月除了偶尔回来睡觉,再补给些水和干粮,几乎很少待在军营。而且,虽说有四个月身子了,他的身形却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动作也不见迟缓,是以如果不是今天他突然晕倒,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孩子暂时没事,不过胎位不稳,随时可能流产。而且从你的体形看,恐怕发育得不太好。多余的话我不想说,只是你若还想要保住她……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肉的话,就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吧。不然谁也帮不了你。”许璞终是忍住了许多劝慰的话,只告诉他现在孩子的情况。她很清楚谪阳的执拗脾气强横到什么程度,说得越多不见得有效果。虽然无论如何她不会放任谪阳再继续糟蹋自己身体,但是孕者自己愿意配合总才使最好的。

谪阳没有说话。

许璞又道:“等你胎位稍微稳一点,如果不想去京城,又不想回平南城,还是回花山吧。敏之虽然封了亲王,但在京城几乎没有什么根基。花山书院是陆颖的家,我想她应该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在花山长大。”

谪阳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突然说一句:“哥居然怀孕了?”没等许璞回过神来,他抬头看看着许璞问:“你也觉得她死了吗?”

许璞与谪阳对视了一会,视线又移开:“我不知道。”

谪阳冷笑了一声:“我知道。我知道她没有死——可是我又该死的怀疑,怀疑她已经死了!我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她现在是已经死了,还是没有死。可我该死的不敢去相信她还活着,我不敢给自己一点希望:如果万一我希望了,但后来发现那不是真的,那我该怎么办?”

他猛得坐起身,十指抓着被子,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苍白,眼睛一瞬间黑得可怕,而皮肤却近乎透明,声音一下子高得尖锐而撕裂,“那叫我怎么办?我宁愿她当时就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怀里,我好知道去哪里找她。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他妈的也不差这一次。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干脆先杀了她,然后亲手把她埋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又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王,八,蛋——这么折腾我,你到底算什么东西,这么折腾我!你这个王八蛋——没心没肺,老子最后还得给你生小孩,你他妈的是不是很得意啊!你要敢真死了,我抠也要把你从地下抠出来,把你挫骨扬灰一百遍,一百遍啊……”

许璞初始被谪阳的歇斯底里惊了一跳,本想让他冷静一点,却又听到后面一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话,最后见他发泄的破口大骂,想来也只是情绪激动的时候胡言乱语,按捺下询问的念头,只希望他发泄完后,人会变得轻松和清醒一些。

谪阳还在骂,骂到最后大约是没有力气了,又倒回床上,倒到一半似乎才想起自己身体里孕育着一个脆弱的生命,赶忙又用胳膊撑着身体,在阿雅的扶持下慢慢的倒了下来,动作小心翼翼,表情却十分怪异。

“过几天,我与你一起回花山。”谪阳脸朝着床里,“不管怎么样……这个孩子我要把她生下来。”最后声音变得十分疲倦,似乎睡了过去。

出了帐篷,许璞看见母亲等人还守在在外面,走了过去:“娘,过几日我会陪郡卿回书院。你,有什么打算?”

许言武等人显然也听见谪阳的骂声,表情有些尴尬的问:“郡卿——他身子如何?”

许璞道:“暂时无事,静养几日就好。只是胎儿和父体都很虚弱,要好好补补。”

许言武点点头,转头看一眼身边的谢冼。

谢冼咳了一声,道:“我虽然不喜欢陆颖,但是她就这么去了,也不免觉得不值。既然郡卿有了身孕,陆颖也有后了,总算老天还没有完全瞎眼。你陪郡卿回书院的路上,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许璞将众人的吩咐一一应下,又重新提了前面的问题。

许言武沉默了一会:“当年小姐来西北前曾答应了先帝为她分权西北。结果后来谢冼走了,柔岚帝卿也嫁了,好容易得来的力量又回到侯家手中。我本来无所谓,想来小姐也不会在乎。这次陆颖来西北,带了江寒,想必现在的皇上依旧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小姐死了,陆颖也……我就觉得奇怪来着,当年小姐的死与侯家的冷眼旁观有莫大的关系,现在陆颖间接又被侯家的人害死,你说她们是不是故意的啊!!”

许璞微微撇了下嘴,没有接话,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稍微站得远一点的侯明玉:娘,你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

许言武见女儿低头不语,知道她与侯盈关系不错,不好说话,哼了一声,索性正大光明地瞪着侯明玉道:“所以这次我也不打算再让侯家继续得意下去。我和你谢姨都会留在西北,等皇上的旨意。无坚虽然残了,但是未必没有重建的一天。而且,我就不信这次事情皇帝会善了!”

许璞眼瞅着侯明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转身离开。

江寒虽然位置离侯明玉最近,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样,表情郑重向许璞嘱咐:“郡卿,你要好生照料。殿下只有这点骨血了。”

许璞再度点头:“我会的。”

如今西北有母亲,谢姨,江寒三人,侯家又眼看要受到皇帝的雷霆之怒,将来看来不会再是一家天下了。

“我已经问过我娘事情前后了。”许璞从书院的情报中已经对事情了解了一一个大概。只是中间仍旧有许多令人疑惑不解的地方。既然来了西北,许璞不把事情前后弄清楚自然是不会走的。

此刻她坐在现在西北最冷清的一顶军帐里,看着面前憔悴的好友,“我不认为你在那个时候会想到那种逼敏之出手的主意。你虽然精通战术,但是人与人之间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你擅长的东西,而且也不是你喜欢的东西——有人怂恿了你,而且是你很信任的人。”

侯盈口吻淡淡的:“你想得太多了,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迟钝。”

许璞皱起眉头:“是不是你小姨?”

“你不用瞎猜,事情是我自己决定的,我不会逃避责任的。”

许璞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颓废消沉的好友,很难想象花山六杰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勇猛少女如今却几乎如同一堆枯柴,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光芒。

“定芳,你到底想隐瞒什么!”许璞声音变得锐利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次你犯了多大的错。皇帝对敏之怎么样,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吗?她把敏之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悉心培养,寄望如此之高。结果——杀女之恨,不共戴天。你想一个人担下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担得下来吗!!?”许璞激动地说,“你也是敏之当姐姐看待的人,如果她知道你莫名的就背上的这么大的罪责,她就算……在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侯盈猛得抬起头,眼睛赤红,吼道:“你要我说多少次才肯相信!你是不是非逼得我一次又一次的去回想我那个时候怎么这那么冲动,那么愚蠢,那么自私自利的擅做决定!!亏我还自负是将门世家出身,自以为在战场上强过敏之百倍,却根本看不出清楚情势!我对不起敏之,对不起郡卿。可是后悔也没有用,我只能用我的命来偿还我的罪孽。”她深深叹了一扣气,口气平缓下来,“寒光,我知道你想帮我。我很感激。但是我自己做了什么,我很清楚。我不想逃避,不然我良心上过不去。”

许璞见她抵死不认,顿时气得嘴唇有些发抖,瞪眼看了侯盈一会,恨道:“行,你狠!你不说。我去找文逸,她也在西北,我就不信问不出真相。她现在人在哪?”

侯盈连眼睛都没有抬,无所谓地说:“文逸已经回京了,不在西北。”

许璞错愕了半晌:文逸走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文逸居然什么都不管就走了?

敏之生死不明,郡卿几乎发疯,定芳形同软禁,未来一片晦暗。文逸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走了?当初文逸莫名其妙的要进无坚,她虽然心存疑惑,但以为文逸一定也会照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现在敏之出事,就算文逸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但是至少能够陪定芳说说话,或者宽慰一下郡卿——怎么也不会就这么不闻不问的就走了吧?

这不是文逸的作风。事情越来越古怪了。

“这里没有燕服,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将就披一下吧。”司徒端睿看陆颖皱着眉头看自己小厮乐俊手上捧着的一套齐装,努力劝道。

陆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伸过手,算是妥协。

乐俊喜气洋洋的将衣服给陆颖批上,给她垫了三个大枕头在背后,又放了一只矮桌在床上,将然后将几碟菜放在她面前。

陆颖伤口已经愈合,但内里还没有完全长好。呼延不准她下床,司徒端睿和乐俊几乎轮流看着她,严禁她做出任何可能不利于身体恢复的动作——瑜王府细心体贴的程度一度让她迷惑,就算是想用怀柔的手段劝降,也未必做得太真了一点。

今天那个呼延医师终于松口允许她开始进一些普通人的菜色,结束了陆颖长达五个月只能喝汤喝稀饭的惨淡菜谱。

只是陆颖看着桌上的菜色,望了司徒端睿一眼:“你打听过我喜欢什么菜?”

司徒端睿笑了一笑:“哪倒没有。”

乐俊见司徒端睿不说,笑嘻嘻地抢着表功道:“是我娘吩咐的。说按您小时候的口味做的——您看没有错吧?”

司徒端睿面色一变:“乐俊!”

乐俊突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低头眼睛不敢看陆颖。

陆颖才夹了一筷子蛋花,听到这话,手停了下来,疑惑道:“什么小时候?”

司徒端睿岔开话题:“你先吃吧,看看合不合口味。若不喜欢,我通知厨房再换。”

陆颖看了一眼脸色微白的乐俊和脸色微黑得司徒端睿,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她转过头重新打量了几盘菜,然后每盘都夹了一筷子到嘴里细细品味。

这几盘菜诚然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当然现在也是。这本没有什么,司徒端睿若对她有所图谋,打听些自己的喜好也是正常,何况她在书院还待过一段时间。

但是不同的在于,这些菜的味道让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和爹做的菜有七八分像。比爹做得口感更加细腻些,味道更好,应该是烩制手法或者佐料差不多所致吧。只是,为什么这种口味为什么会出现在离花山千里之外的齐都?

爹难道和瑜王府有什么关系?

陆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住了,渐渐生出一个令人不太舒服的模糊的猜想。

司徒端睿见陆颖似乎变得没有什么胃口,忙道:“赶快吃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等你吃完,我带你出去转转。”

陆颖见司徒端睿有意避开自己的疑惑,也不深究,只问:“我可以下床走动了?”呼延医师明明说还不到时候。

司徒端睿笑道:“那倒还没有。我先前在书院里见过那台轮椅,想着你不能下床走动,总要出去透透气,就画了图,让人试试着做了一个出来,今天才送来。我问过呼延了,她说没有问题。”

陆颖记得自己确实给宋老做过一个轮椅,不想司徒端睿看见,还记了下来。果然不亏是当细作的好材料,一点小玩意她能够记在心里。

在房间里待了快半年,还不能下床,陆颖确实被憋得快要发疯了。如果不是在敌人的地盘上,陆颖早就大发脾气了。现在忽然发现能够出去透透气,作为人的自然本能,也确实是觉得很高兴,因此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的陆颖此刻脸上也露出淡淡的悦色。

“谢谢你。”

司徒端睿见陆颖难得心情好了一点,自己恨不得比陆颖还要高兴十倍,连忙令人去准备。

被人抬着轮椅下了台阶,陆颖看了一眼水蓝色天空,合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感觉很满意。再睁开眼睛四处打量:庭院很宽敞,大树茂盛,绿草青幽,华丽不足,清雅有余,让人觉得很舒服。

可是,为什么渐渐她的心头又爬上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并没有初到一个环境的新奇和紧张,反而觉得不由自主的放松。

轮椅压着青石板发出轻轻的滚动声,身下的小路向远处蜿蜒,花木的位置和路边供人歇息的石凳石桌,看起来都似曾相识,连这景致都如同梦里曾经梦见过一样……陆颖甚至在心里默默道:下一个路口右边,有一棵很大的月季。

“停一下。”

司徒端睿看着陆颖原本轻松的脸色越变越沉默,心里升起一丝焦虑,这样带着敏敏四处走,会不会出动她潜藏的记忆呢?

陆颖没有察觉司徒端睿心内的纠结,抬手去触摸那朵伸手可及的粉色月季花。花朵饱满,颜色鲜艳,十分娇艳。她扯了两下没有扯下来,反被花刺狠狠扎了一下。乐俊连忙上前:“您仔细手疼,我来吧。”

月季被交到她的手中,陆颖拿起来嗅了嗅,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乐俊,你娘是谁?”

乐俊这次谨慎了些,看了一眼司徒端睿,见她点头才道:“我娘是陆长康,是府里的管家。”

姓陆?

陆颖抬起头,望着乐俊:“那陆幼文你知道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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