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站在桥上远远的看见亭中的司徒端敏的时候,足足花了一刻钟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迟疑了很久,她还是吩咐小厮在原地等自己,然后慢慢的走了过去。
琴声从悠远变得清晰,仿佛林间溪上的云雾一团一团顺着河水慢慢飘荡过来,清朗淡雅,只是这云雾之上的天空晦暗不明。
这个人依旧是不开心,陆观心想。那日这人被孟大将军带走之后,自己总时不时记挂一番。后来知道这人进了瑜王府,似乎还把瑜王府打理得不错,心中才微微放松。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那一身傲气,若没有一番才华依仗,断然是摆不出来的。
只是原以为这人现在忙于事务,应该是放下一些事情了,今天瞧见这人眉间的郁色依旧是挥之不去。
距离亭子三十步的地方,陆观被人拦了下来,她客气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小厮回报后请她过去。
看来瑜王府还是挺重视她的,身边跟着的人明显都是训练有素,不是随意打发来伺候的。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最近身体可好?”陆观坐在一侧,笑着打量陆敏的脸色,比起之前见到的时候要好多了。她的朋友并不算得多,而其中如同孟秦这样的崇尚武力和拳头的占了多数。而眼前这个举止风度无处不透着谋者的从容和风流的陆敏,很是让她欣赏。
从个人角度来说,比起司徒端睿,陆观倒是更乐意与这样的人物结交。比如,自己刚刚远远的瞧见这人的手指在琴弦上洒然挑抹,低头时的一剪影,便觉得是说不出的心之向往。大齐境内不是没有才华横溢的人才,只是没有一个人的气质如眼前这人般纯粹,就像是从小就泡在琴棋书画,歌舞诗词中长大一样,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转身都透着仿佛都自成韵律。
这点倒是没有猜错。司徒端敏虽然没有被人刻意教导过,然而她最重要的启蒙时期和求学时期,身边尽是各类顶尖的文人雅士。在这样的环境成长,各种言谈举止从最初未成形的时候已经化作身体的一种本能和习惯,岂是之后生搬硬套学得出来的。
这些在燕国这样一个崇文的国家也许并不明显,但在齐国却是罕见。是以哪怕司徒端敏现在穿着窄袖修身的齐服,编发缠髻,哪怕她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但是她的姿势,看人的眼神,还是让陆观一眼看出不同来。
“尚好。”
司徒端敏也没有料到自己难得出门透透气竟会遇到陆观,心想,陆观此时不是应该在瑾王府里参加酒会吗?难道端睿此去要扑个空?
思虑间,她手指在一根琴弦上抹过,带起一阵轻颤:陆观不在,端睿想来也呆不了太久,还是回去吧。司徒端敏此时并没有与陆观打照面的意思——她到底是陆家的人。
除了仲父,她暂时不愿相信任何一个陆家人。
想到这里,她抱琴而起,向陆观淡淡道:“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陆观并不指望能够与这人相谈甚欢,然而这人既然同意见她,却不过说了一句话,便毫不留情的说走就走,未免也太率性而为了。只是她与这人交浅,不好抱怨,却又不甘心这样放她离开,不由道:“现在已近午时,该是用餐的时候了。你此去正好要经过集市,不如由我做东,请你去得月楼饮一杯如何?”
她想,虽然说陆敏是司徒端睿救的,但是瑜王府此刻前途晦暗不明,这陆敏也不过在瑜王府呆了一年而已,若是能够说动她转投自家,岂不是更好。想来这样的人物,祖母也会很喜欢吧。就算祖母不喜欢,自己手上的进项养几个清客也不是养不起。
可惜陆观虽然听说陆敏打点王府事务,然而并不清楚这人打点的“事务”到底深入到怎样一个程度。她更不知道的是,都城内所传关于瑜王府消息,也多半是这人自己主动放出来的,主要为了给自己的身份一个交代。连消息灵通的人也不过略知道司徒端睿比较看重这个人,至于对瑜王府的重要决策上影响多少,能够操控那些人,根本就没有任何风声。而对于消息相对闭塞的陆家来说,陆观误解陆敏不过是让司徒端睿在王府中随手安排了些杂务来打发时间,也不奇怪。
陆观自然而然的想,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清客,谁养不是养?端睿不至于不放人吧。
话说到这个程度,未免有些献殷勤的意思。
司徒端敏诧异抬眼看了一陆观一眼,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此刻与司徒端睿交好不比与她这个闲人浪费时间更重要些吗?
难道陆家看出什么了,想要挖墙角?
司徒端敏不禁哑然,有些想笑,但心里也些微生出一丝兴趣:陆家第三代现在还未入朝堂,仅在权贵圈子里有些才名,只是手段如何并未显露。藏拙是陆家人的习惯,司徒端敏此刻有些试试此人深浅,略一沉吟,便答应了。
陆观本来只是勉力一试,不想竟然成功,不禁喜出望外,当下态度更加温和,对司徒端敏的少言也不再在意。
都城的得月楼是一家老店,掌柜的祖辈就在这里开设了酒楼,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能在得月楼的二楼摆一桌酒席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身份不够,或者在圈子里不够脸熟的,掌柜的都会劝说在一楼开席。
以此类推,能够进得月楼三楼的包间的人家在都城中数都数得出来。
当然,陆家自然位列其中。
招呼的堂倌一见陆观,立刻笑意盈盈的迎了上来:“陆小姐,您真是稀客。三楼玉锦厢还空着,小的带您上去。”
同时眼光极自然的向司徒端敏瞟了一眼,暗暗猜测此人的身份:陆家小姐为人自视甚高,便是跟有限的几位朋友,也是鲜少聚会。如今却单带了一个人前来,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当得陆家大小姐如此重视。
陆观也观察了下司徒端敏的神色,见她神色泰然,步伐从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一个都城权贵云集的会所,不知道自己这一脚是迈进了另一个对大多数齐人来说是高在云端的世界,没有惊喜也没有故作的镇定。一眼看下来,陆观对司徒端敏不由得更加满意。
司徒端敏打量窗外的风景,并不看放在她面前的菜单,陆观看了看堂倌送来的菜单,向司徒端敏笑道:“若菜单上没有你喜欢的菜,另点也是一样。这里的厨师手艺还可以。“
司徒端敏微微点了下头,随口道:“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再绿畦香稻粳米饭上二两。”
她话刚说完,陆观便见堂倌面露难色,道:“如何?做不出来吗?”
堂倌忙道:“其他的倒还好。就是这位小姐说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的未曾听说过。许是小的阅历太浅,一会下去小的问问大厨,如果能够弄到,一定给小姐做出来。”
陆观也不是喜欢刁难人的,并不责难,自己也点了三四个菜又叫了一壶酒,便让这堂倌下去了。
不一会堂倌端了一个碟子,叩门回复:“小的问过大厨了。大厨说十二年前咱楼里确实有这个饭。但是那做饭的米十分矜贵,整个大齐也只有东南州县出。而那个县也只有一百来亩的田地出的米是那个味道,因此份量极少,大部分都供了宫里。我们掌柜的凭着关系才争取到一点点,整个都城也只有得月楼有的卖。但是十二年前,一场洪水淹过那块地后,就再种不出米来了。即使偶尔种出来,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说到这里,堂倌向司徒端敏弯腰,,“大厨说小姐一定曾经是都城里的贵客,远道而来招待不周,亲自做了这点子小点心赔礼,望贵客笑纳。”
说着将手中的碟子呈了上来。
碟子不大,但里面的点心却是用水果雕刻而成的,是一朵花瓣薄如蝉翼的雪色莲花,莲花周围是鲜红如血的酱汁点缀,两种纯粹的颜色相互映衬,透出惊人的美丽。当然最神奇的是,雪色莲花放入酱汁后,会逐渐吸取酱汁中的红色,食客便可观赏到颜色从梗部到花瓣尖,从淡红到艳红的变化,如同真正的莲花在变化一样。
司徒端敏扫了一眼,嗯了一声,取筷用餐。
堂倌见司徒端敏见到莲花神色如常,面色愈发恭敬,小心翼翼的退了下来。
这夺焰雪莲向来是楼里只赠不卖的秘品,制作材料可遇而不可求,制作起来极花功夫,最关键是大厨是不轻易做这种秘品,赠人也是看对象。素来只有那些最懂得品味赏识美味的食客才会有机会获赠。每次不管多高贵的客人来了,若是能得上这一朵莲花,都是极有面子的事情,在朋友之间也能够夸耀一翻自己的品味。大厨既说此人是贵客,自然是识货的,然而见到这夺焰雪莲竟然视若无睹,显然是看惯此物。当下这人的身份在堂倌的眼中变得愈加高贵神秘。
堂倌吃惊,陆观更是吃惊。她吃惊的不仅仅是这一点,而是从堂倌的话来判断,十二年前这陆敏就当是能够随意进出得月楼第三层的人,那个时候她应该不到十岁吧?十岁的孩童有资格自由出入这里,靠的自然不是实力,而是出身。据她所知,够这个资格,也不过是三王府的几个皇孙,又或者是她陆家,大将军府孟家之流。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跟着自家大人一起出入的。但若陆敏的长辈有资格出入这里,她的出身在大齐也是不凡——这人真实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现在会落得在瑜王府做一个小小的清客?
“你以前曾经在都城住过?”陆观问。
司徒端敏也未曾想到一碗饭会牵出这些幺蛾子,知道隐瞒无用,便道:“小时候随家人在都城住过一段时间。”
十二年前在都城住过的身份显赫的陆姓的人氏——陆光在脑子里搜索了许久,她实在是想不出来都城除了她陆家外还有哪个陆家达到这个标准。
一筷子菜到了嘴边,陆观突然意识道:陆敏这个名字,也许并不是她的真名。这人以前在都城生活过,又曾经遭逢大难,许是不想让都城里的熟人认出来,才改了姓名,深居简出。
有这一顿,陆观也开始厚脸皮来瑜王府找陆敏,不是谈诗就是论画,又或者手谈几局。在外人的眼中,这又变成了瑜王府将兴的另一信号。前有大将军府的孟秦带着司徒端睿出入自己的交友圈,后有陆家的大小姐三天两头亲自上门——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将军府和陆家对瑜王府都是交好的态度?
于是渐渐的门可罗雀的瑜王府渐渐的变门庭若市。
司徒瑾待司徒端敏的态度也愈发暧昧殷勤,不断的在各方面给她些便利,然而借机说说瑄王府和瑞王府行事多么嚣张,多么恶劣。司徒端睿从善如流的也与另外两个王府保持着距离,虽然并不直接与她们交恶,但是显然回避着她们想要亲近的企图。尽管这种表态并不让司徒瑾满意,但是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另一方面司徒端和越来越受司徒朔的喜爱,各种封赏不断。朝臣们都是心细如丝的人,见到皇帝对司徒端和的看重,纷纷猜测皇帝是不是终于选中了再次立储的人选了,然而这种风向,立刻就引起了瑄王府和瑞王府的不满,翻出了不少司徒端和的龌龊事曝光。
皇帝虽然并没有震怒,但是还是罚了司徒端和两个月的禁足。
明眼人都能感觉到,都城的上方风云变幻,储位争夺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昨天送来的情报说王六已经安全到达齐国都城了。”许璞翻着这一季的测试结果,面色平静,但眼睛里还是能看到淡淡的喜色,“以后齐都的消息会更灵通些。”
谪阳站在树下,一身雪色常服,头发用一枚深绿色玉簪弯起。自从陆颖死后,他就仿佛回到还在念慈观时的样子,除了黑白两色,几乎穿过别的颜色。
然而他不知道是他这么一穿,偏把两种最纯粹的颜色的优点展现得淋漓尽致。白的飘渺雅致,黑的深邃神秘,两种特质在他的身上交融,让看的人总觉得好像这人天生就合该配这两种颜色,也唯有他能够把两种颜色的美穿出来。
许璞也注意到最近学子们下山时穿的常服也渐渐变成了黑白两色,不觉感叹谪阳的影响力。除了最新一届的学子外,其他学子都知道这位书院中唯一的男夫子,不但才学斐然,同时也是陆颖的夫郎。不过知道归知道,这并不能泯灭学子们对着这位貌若天人的夫子时心里冒出的那一点点倾慕。
她应该庆幸赵谪阳总算没有坚持穿男装去授课吗?为什么她觉得他穿起女装时的那种风采,却完全是大女子般的神采飞扬。
——可惜,你们都不知道,赵谪阳并非爱穿这两色。实际上,当他笑的时候,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穿得什么颜色的衣服,许璞心想。只是那个能让他笑的人,已经不在了。
谪阳把玩着腰上的一朵三色的宝莲型玉雕,并不抬头,淡青色的穗子在修长的手指间滑动,口吻淡淡道:“你觉得这个司徒端和会是齐帝心目中的皇储人选吗?”
太过懦弱的皇帝坐不稳皇位,心怀大志的那种又往往很难被其他人影响。燕齐两国的和平不能单靠燕国的努力,不出意外的话,陆颖的计划要初见成效至少要等到下一位齐帝即位之后。如果他能够提前找出齐国的下一任皇帝,暗中对她施加影响。比起等她即位后再来谈判,应该要容易的多。
“说实话,从目前我们收到的情报看,三个王府成三足鼎立之势,并没有谁太突出。纵然这个司徒端和比较得司徒朔欢心,但那些事情却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节。齐帝若不是糊涂了,自然不会因为这一点宠爱来选择自己的继承人。让我注意的,倒是三王府之外的人。”
谪阳停了手,侧头问:“你是说司徒端睿?”
“嗯。十五年前司徒瑜死后,瑜王府就没落下来了,整个王府仅仅剩下了这一条血脉。沉寂了这么多年,突然被齐帝授了官职。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位置,但是瑾王府、陆家和孟家都与她关系密切。除非此人突然转运,否则她隐忍多年,一朝厚积薄发将来必然有所作为。”说到这里许璞停了一下,“你是否记得当年被敏之赶出书院的齐端睿,两人的年纪相仿。”
“你怀疑齐端睿就是司徒端睿?”谪阳皱了下眉头,他对这个看陆颖时目光总是过分热切的学子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也因此记住了她,“如果她能够考进花山,又能够在身份暴露之后从大燕从容的逃走,那么此人确实可以说是不简单。说不定瑜王府这么多年的沉寂,其实只是一种将更重要的事情掩埋起来的假象——一个传闻中懦弱无能的皇女又怎么可能有那个胆量来敌国做卧底呢?”
“我会让王六重点关注这个人的。”许璞收起书卷,换了个话题,“话说,你真不打算给你的学生考试吗?”
谪阳听到考试这个词,条件反射的厌恶道:“要检查学习成果,有作业就可以了。我讲的内容又不是经史子集,不过是一些杂谈和经典案例,帮助她们开拓思维,转换思路。如果我的课让她们因为考试才不得不来上,也没有开课的必要了。”
“你说的那些故事,确实是我以前闻所未闻。我有时候觉得那根本不是一个故事,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许璞试探的望向谪阳的眼睛,却在水晶的眸子里除了一片纯粹的透彻外,什么也没有找到。“唐的风流,宋的雅致,上下五千年……郡卿,你是从何处听说的呢?”
这句话刺探的有些露白。
谪阳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这些,你曾经跟敏之讲过吗?”许璞知道他不愿意说,也不追问。
谪阳望着院子里的桂花树枝,想起念慈观的梅花。那些梅花曾经在他心上的那人的笔下一年又一年地绽放。
那一年,他在平南郡王府,她在花山。院子里阿雅煮雪泡茶,他坐在梅花下看她的信:“……梅香飘雪,可缓缓归矣。”
这是他曾经讲给她听的典故,又被她用在给他的信里。
这个傻瓜。
“这些故事,她都可以倒背如流。”谪阳握紧了手中的莲花玉佩,嘴角浮现难得的笑意,“不过她从来没问过我,这些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倒是希望她问,可惜她就是不问,从来都不问。我有时候觉得,其实她心里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有时候会用很担忧的眼神看我,好像某一天我会突然消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