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
得月楼。
得月楼二楼是雅座,供的是颇有身价的商贾及喜欢清幽的文人雅士,权贵子弟使用。但更高级的则是三楼的包间,每个包间之间有较好的隔音效果,不受其他人影响,却能够自由的赏析窗外的风景。
“惜之,少说几句。这里是齐国。”宋泱皱着眉头对着对面喝得满面通红的少女,严厉的提醒。
韩琴瞥了她一眼,朦胧着眼睛,笑得不以为然。手指捏的酒杯一甩一甩,好在里面已经空了,没有酒水。
“别以为你是花山出来我就怕了你了。”韩琴打了个酒嗝,“我韩家就算在京城也是名门,你宋家呢,已经几代没有入仕了?出了个宋丽书了不起了啊。你们宋家也就是个宋丽书还有点胆量,其他的人,都、都是胆小如鼠的缩头乌龟。”
宋泱脸色已经黑了,韩琴还在絮絮叨叨地大放厥词:“齐都又怎么样,早几年就被我们大燕打残了。二十万人,在无坚军的面前弹指间,灰、灰飞烟灭。她们敢对我们怎么样?打过来?不怕的话尽管来送死!要我说,朝廷的那些大臣也太保守了,我们大燕有天佑神器,早该一举发兵,踏平齐国,让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齐国太女乖乖交出印玺,俯首称臣。再若不服,干脆就平了——”
“啪——”什么东西迎面扑来。
韩琴激昂的声音戈然而止,此刻她满脸是水,茫然地看向坐在主位上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看着韩琴狼狈的样子,还有蠢蠢欲动的几人顿时悚然,收起了心思。
这位女子此次燕齐学子交流会燕国的领队,出自花山书院的一位夫子,很年轻。交流队里的学子有花山书院的学子,也有京城皇家书院的学子,亦有大燕其他各地知名的书院学子,这些学子都是各个学员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又经过重重考核和训练后选出的最终队员员。不管这些队员出身背景如何,却没有一个不是才华横溢,聪慧过人之辈。然而这样一队来历不同,背景不同,性情不同的队员经过一路颠簸到了齐都后,却没有一个人对她面前不敬,不敢在她发表决定之后,加以反驳或者阳奉阴违。
此人很强、很狠,而且很阴。
韩琴闭了嘴,尽管不情不愿。
“我不管你们谁的妈是干什么的,谁的爹是谁家的兄弟儿子,也不管出门前受过什么样的嘱咐或者怂恿。但只要你们在我手里一天,就给我规规矩矩的,不许给我找麻烦。你们私下里怎么骂,怎么批,我不管,但若是惹出是非来了,”她警告得环视了众人一圈,“我也不会把你们交给别人——但我会先把你们抽得连你们爹妈都不认识了!听见了没有!!?”
包间里鸦雀无声。
看见队伍里的几个刺头都老实了,冯北辰满意了,这帮小兔崽子真他娘的没一个安生的,以为自己在那一分三分地上混了点名气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钱重了。真当齐国是柿子做的,好捏是吧。那么好捏的话,没无坚之前你们那些乖娘宝爹们怎么不来这里耀武扬威一下试试?和着现在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就得瑟起来了,就眼睛长到头发尖上剪都剪不下来了?再说了,就算齐国真怕了燕国,还要防着齐人中有那性子暴烈不肯服输的人特地来修理我们呢。老娘忙着布置人手,联系暗线保护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都快累死了,你们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给老娘找麻烦!要不是现在不是修理你们的时候,以为老娘肯这么好声好气的说话吗?
宋泱见大家安静下来,略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包间隔音,但谁知道隔到什么程度?若是任韩琴大喊大叫,惹起齐人群愤,她们怕是难以应付。
“眼下我们连赢三场,齐国队败局已定,还要继续比下去吗?”宋泱问道,“如果继续比下去,要不要打和比较好?”
韩琴嗤笑一声,但没有说话。
冯北辰没有说话,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窗外对面街上一个黄色衫子的小姑娘的身上,对方接着看街边小摊的机会,手在背上随便比了两个手势,然后掏出十个铜子,拿走了一串彩绳编的手环,匆匆走了。
冯北辰收回目光,沉声道:“付账,我们马上离开。”
宋泱马上反应道:“有人要来对付我们?”
韩琴眼睛一亮,被冯北辰扫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
“你带五个人从西边走,尽量选人多的路回鸿胪寺。韩琴,还有其他的人跟我来。”冯北辰沉声说。
韩琴嘀咕道:“我也可以带一队……”
冯北辰冷道:“你带一队?打算最后让我们都去救你吗?”
冯北辰带着一队人故意招摇过市,在齐人或好奇,或冷漠,或复杂的目光中走过,也许是因为刚刚在得月楼里发过脾气的原因,队员们都快速地跟着领队,没有一个人像流露出高傲和挑衅的目光。
回到鸿胪寺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冯北辰安然归来,让这次与她接洽的官员也松了一口气,但是接下来两人都高兴不起来了,因为过了很久,宋泱还没有回来。
她们绕的路已经够多了,难道宋泱比她们还能绕?众队员心里忐忑不安,一面担心,一面也心存着侥幸,希望宋泱她们能够返回。即便是一向与宋泱不对盘的韩琴,此刻也是一边在心里咒骂宋泱,一边祈祷她不要被齐人截下来了。
冯北辰到底还是比队员们沉稳老道,一边吩咐众队员回房休息,一边揪住接洽的官员衣领冷笑着说:“燕齐和约已经签订了有两年,互市也有一年多,贵国未来的皇帝陛下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想要两国和平。可我们的学生一没有打人,二没有骂人,结果却被人掳走,你们是不是应该采取点措施。若是她们掉了一根汗毛,我就告到你们殿下面前,让她好好给大燕一个交代!!”
被选中与燕国接洽的官员已经是千挑万选中的好性子,此刻也被冯北辰摇得有点冒火,虽然是皱着眉头,但声音依然听起来温和:“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派出人去接你们,只是没有想到,你们居然分队离开——”
“不分队难道被一锅端吗?”冯北辰不客气道,“还是你们希望看见我们被人堵在大街上来一场群殴?”
官员正欲分辨,突然有人来报:“瑜王府派人前来……说让我们去领人。”
冯北辰本来还在考虑是先发作一番把事情闹大,直接捅到齐太女面前,还是选找暗线查探宋泱等人下落和情况,却不想有人已经抢先一步把人放了。
“倒不曾吃亏。”宋泱表情有些古怪,“那队人来势汹汹地截住我们,我们自是不肯跟他们走。我们几人身手虽然不算太好,但是也能抵挡一阵子,只是架不住对方人多……大家快要力竭的时候,却有一个少女骑马奔来,拿着马鞭对着她们呵斥,说就这么几个人,居然还没有把我们拿下,催促她们手脚快一点。”
宋泱记得场面混乱,周围被她们波及的路人和小商贩们早已经逃之夭夭,只留下满地狼藉。虽然名义上是交流会,但其实每个队员来齐国之前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虽然大家都觉得情况很糟糕,却也没有一个胆小露怯的。
那少女呵斥之后,她们受到的攻击果然更猛了,对比起来先前倒像是留了手。只是不过二三息之后,又有一骑飞驰而来,大喊:“统统住手!”
围攻的人居然应声而停,退到一边,脸上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听你的描述,倒像那些人本不乐意来找茬,而是被那持鞭少女胁迫而来的。”冯北辰思索了一番,“后来那人如何?”
宋洽回忆,当时那人快马驰来,扫了她们一眼,似乎在查探她们有无人受伤。然后才对少女道:“殿下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少女哼了一声:“你少拿殿下来压我。我自己做了什么自会向殿下交待!”
那人又道:“殿下对你多有宽纵,不过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母亲地下有知若是晓得你借她的余荫做这等无赖之事,只怕也会羞得不敢见人。”
少女顿时色变,握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眼神恨不得要吃人。
那人又道:“赢便是赢了,输便是输了。莫非你们大齐是输不起的?”
少女怒道:“我偏看不得这些燕人赢了便鼻孔朝天的样子,难道我们请他们来就是让自己颜面扫地的吗?”
那人冷笑道:“这次比赛自燕人赢了三场后就不断有人在殿下面前进言,说什么不可助涨燕人气焰,要将她们赶出齐国云云。殿下本来当她们一时意气之争,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没脑子的做出这种事情。”
少女怒笑道:“她当然是站在你们这边。”
少女此话一出,那人也变了脸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少女似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悔,闭口不言。
那人道:“殿下刚刚发了脾气,说都是一堆蠢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本非齐人所长,以己之短比他人之长,输就输了,有什么好羞愧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拿咱们的刀枪剑戟,骑射功夫再来比过,看看到底谁能够笑到最后。”
少女眼睛一亮:“正是此理。”言毕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阵红白,虽然不情愿,还是策马转身向宋泱等人半算道歉半是挑衅道:“是我想岔了,不该在这区区几场胜负上斤斤计较。你们且回去好好休息,养好了精神,等到……那一天,我会让你们看看齐人是不可以小瞧的!”
说完,便策马离开。
那人见少女走了,向宋泱等人道:“你们回去吧,再不会有人来找你们麻烦了。”
宋泱强提精神,上前一步:“感谢阁下解围,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微微一笑:“异国他乡,万事小心,你们的师长都还盼着你们平安返回呢。”并不提自己的姓名便离开。
冯北辰微忖:“听两人对话,来救你们的人似乎不是齐人,却与那贵族少女交熟,这倒是奇怪。”
宋泱补充道:“更奇怪的是,少女那句‘她自然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意思,似乎是她口中殿下倒是向燕人,”她看了冯北辰一眼,犹豫道,“先生觉得会是那一位吗?”
两年前,齐瑾王逼宫,齐帝重伤驾崩,瑾王为当时的瑜王世女司徒端睿所困,后自杀身亡。一夜之间,天地色变。然而,司徒端睿并没有登上帝位,反而称多年前被毒杀身亡的储君司徒端敏其实为暗侍所救,藏匿民间,如今皇位虚悬,应由司徒端敏继承皇位。
这位藏匿民间多年的皇太女身份真实性且不谈,她自入主东宫后,以一种出人意料的速度很快掌握了军政大权,朝堂上爆发出的些许争议,很快就烟消云散。
照理说这位太女殿下得到了百官的效忠后应该很快就登基。但事实恰好相反,这位太女殿下无视臣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进,硬是在东宫住了两年,同时还力排众议,强硬地遣使进燕,商议两国和谈,签订了燕齐和约。
如今燕齐边界已经各自撤回大批的驻军,只留下少数维持秩序的常规军队。两国的边境小城因为互市次数和规模的增加逐渐显露出繁荣的迹象。
齐太女表现出如此明显的亲燕之举,不但在齐国惹得非议纷纷,即便是在燕国,也让很多人迷惑不解。
冯北辰自然该不会去相信那种天佑大燕,降下神器无坚,齐太女有自知之明,所以俯首称臣等等诸如此类自我感觉良好的说法。但对于真正的原因,她还是非常有好奇心的。
齐国现在只有两位殿下。
瑜王司徒端睿,太女司徒端敏。
那人口中的殿下到底是谁?
很显然,是那位来历不明,表现神秘的太女殿下。
只是虽然这位太女殿下亲燕,却并没有如外人说的那么“过分”,不然也不会提出让两国交流会上再来一场武斗的建议。
这就像我喜欢你归喜欢你,但是如果你打了我耳光的话,我也一定要打回去才行,唾面自干是绝对不可能的。
冯北辰不置可否,只对宋泱道:“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宋泱心里有话想说,但是看冯北辰不愿意再谈的样子,便告辞离去。
望着学生远去的背景,冯北辰心里道: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果然第二日鸿胪寺卿找到她,提出文比之后再加赛五项,全部都是武斗。冯北辰早有此心理准备,因此也不做那小气的姿态,一口答应了下来。为了保证学生安全,这次代表燕国的学生全是六艺皆通之人,虽然不敢说勇猛非凡,对付三五个普通人却是不成问题,纵然胜不了齐人,至少不会太过丢丑。反正文比上燕国已经出尽风头,为了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冯北辰倒也不介意让齐国在武斗上逞逞威风。
平安,才能回家。这是临行前皇帝陛下和许山长的共同交代。
每一个学子都是宝贵的,不可损伤。这是花山人的思维方式。
燕齐交流会本来并没有硬性规定要以比赛的形式来举行。参加的学子们都是热血方刚的年轻人,又都是两国精挑细选的精英,互看不顺眼自然也是有,因此当有一人提出比试时,双方都立刻接受了。
岂料一开始燕国学子便连胜三场,让胜负变得没有悬念。
好在经过这两天双方上层人物的调停,燕齐两方的学子们也慢慢平静下,开始关注于第四场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