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北辰有些怜悯地看了韩琴一眼,到底还是经历的事情太少,行动考虑不周在前,心志不够坚韧在后,希望今天这件事情能够给她足够的教训,而不是把这么个好苗子给毁了。
抬眼望了一眼司徒端敏:喂,适可而止啊!小孩子经不起你几吓!
司徒端敏假装没看见冯北辰的眼神,继续用沉默考验殿中学子的意志力,直到孟获也开始对她打眼神了。
“但,孤不想这么做。”司徒端敏重新走上台阶,转身看向齐国学子,脸上流露出珍惜之色,“每一个大齐学子都是我大齐的瑰宝,是大齐中兴和未来承续的希望——不可轻易损伤。”
齐国学子绝处逢生,原本苍白的脸色慢慢透出血色,有人甚至因为悲喜落差太大,跌坐在软榻上。
她们心中暗想,太女殿下果然还是向着齐国的,不然这种事关她声誉甚至权位稳固的事情,她居然宁愿保下她们也不愿意计较。纵然太女原来是陆颖确实令人震惊,但是不论如何,殿下现在是大齐的殿下,总不至于偏帮外人去。她们甚至想,今日之事不论其他人泄露与否,反正是绝对不能从我这里走露风声的。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司徒端敏斩钉截铁的说,似在警告某些人,“本国学子宴后即可返家。”她顿了顿,看向韩琴等人,“韩琴及其他燕国学子留在鸿胪寺,至于处置——孤再考虑考虑。”
言毕,便拂袖离开。
燕国学子面色更白,但毕竟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纵然心中惶恐,却不曾有一人失态。
冯北辰郁闷的心想,这一堆心里严重受创的少女自己又要好生花功夫安抚了。
然而,还不等她们起身离开,适才来布置茶点的中年男官又来了。身后跟着一群托着各色佳肴的宫侍,在众学子惊魂未定的眼神中一一上菜。
心思各异的学子们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盘子,不知太女殿下玩的是哪一出?刚刚才发了脾气走人,回头又叫人送来吃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中年男官等宫侍们全部退下后,道:“殿下交代,今日虽然相谈不欢,但身为东道,总不能让诸位饿着肚子走,诸位随意用些再回去吧。”
众人齐齐称谢。
燕国。
大广济寺禁地。
广济迷宫。
普智临死的时候将窦自华指为了自己的接任人,不是大广济寺的住持,而是这禁地的接管者,拥有着超然的地位,虽然不是最高权威,然而一旦她提出请求,即便是住持也不反驳。
窦自华不是死板的人,这几年她也曾经在这禁地外徘徊多次,试图解开禁地的谜题。然而如同那曾经无数次想要解开花山迷宫谜题的一代代花山书院山长一样,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在一次次失败之后,她的好奇心越发浓烈,她不是没有猜想过迷宫的终点是什么地方,而是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猜想过多少次了。自然,她也曾经想过某个可能性,但就算是亲眼见到,依旧觉得是不可思议。
迷宫的终点,是大燕皇陵。
更准确的说,是大燕开国皇帝——燕□□赵烨的英灵安息之处。
墓室极大,极高,仿佛一方小天地,上有苍穹,下有大地。
四周的墙壁上是一幅幅汉白玉雕琢的壁画,每一幅壁画都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壁画与壁画之间又相互可以联系,仿佛一卷绵延无绝的画卷,用图画记录这个英伟女子波澜壮阔的一生。
墓室之上,日东月西,星辰共云彩,如同每个黎明和黄昏时的天空一般,在无数个日夜里,默默照耀着这一方天地。
墓室中央,是同色汉白玉砌成的小丘,南方梯田一样一层一层的九道阶梯缓缓延伸向上,栩栩如生的矫凤游龙雕纹布满阶面,如同最精致的华锦平铺之上,远远望去似乎要在冰下游动起来一样。
阶梯与阶梯之间模拟着山川、谷地、以及充斥其中的飞禽走兽,谷地之处晶莹的水流顺着刻画好的河床向下流淌,留到一半的时候又如同真实的河川一半,分作数股,再分作数支,至小丘下后,又或分流,又或合并,向这个宽广的墓室四周流去,最后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河流与河流之间,是无数的田野,丘陵、城市、村庄,以及或密或疏耕作的农民,行走的商人,吟诵的士人,戎守的将军。
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这又是一个大大的天地,就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的,只是被时间暂时凝固了起来。
整个墓室,除了以鲛人油点燃的长明灯外,只见巧夺天工,不见奢华无度:没有宝石,没有玉器,没有金银,甚至连一件铜饰都没有。
然而身临其间,帝王之气回荡其间,目不能视,心自震动。
任谁也不会说这样一间墓室匹配不上帝王的身份。因为细心的人会发现,这位开国皇帝重重君主威严掩盖下的温柔,对子民的温柔,对子孙后代的温柔。死便死矣,不需身外之物的陪葬,这位皇帝很满足于长眠于这方空旷无比,却又丰足无比的小天地。
富有天下却不见一件贵重的陪葬品,然而那汉白玉的画卷,那日月星辰,那山川河流,城镇人烟,无一不纤毫毕现,无一不惟妙惟肖,都是经人手,用心意,密密麻麻,无处不在凝聚起来的人心。
窦自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这种无声的震撼中苏醒过来,只是深吸一口气,平服起自己的情绪,心中升起股股自豪和崇敬:不愧是大燕的开国帝王,不但功勋卓著,气概贯云,心怀和感情更非常人能够望其项背。
她熟知大燕建国史,能够回忆起那书上记载的点点滴滴,今天又亲见了这巧夺天工的白玉画卷,一时间仿佛三百年前那个乱世,那个英杰辈出,那个铁血疆场的时代,都栩栩如生的在她脑中再现了。
恨不得早生三百年,若能见到那等人物!
等窦自华从自己纷乱的思绪抽出来,看向赵谪阳时。只见这位清俊无俦身的贵公子站在那小丘之上,呆望着的那方冰雪般的棺椁,仿佛也化做了汉白玉雕塑一座。
——这就是她被埋葬的地方。
谪阳恍惚地想,脚步仿佛懂了他的心意一样,向那雪色的棺椁行去,然而却又似乎畏惧着靠近那片如同孤寂雪岭的丘峰,走得跌跌撞撞。
——她已经一个人在这里躺了三百年。
谪阳站定在雕凤的石棺边,眼睛死死盯着棺盖,想要透过着石头看到里面去,看看里面是不是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只是三百年后,她的容颜又怎能如昔,只怕只剩下一具枯骨吧。那个活生生的人,那个与他抵额相拥,笑语妍妍的女子,是怎样甘心一个人躺进这里。
——你说的生同裘,死同穴呢?
他的目光落在棺椁的另一边,眼睛缓缓瞪大。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他颤抖地几乎不能自持的手,伸向棺椁上的字码,将作者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补了上去。
雪色的棺椁沉默了一瞬,仿佛在郑重地确认什么,然后缓缓打开了椁盖。
椁中两方雪色灵柩,一龙一凤,一开一封。
凝固的时间,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