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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但那天的事情,侯明玉还记得很清楚。

她与大姐在军帐中大吵了一通。

一面讨厌大姐的冷血,一面又痛恨丽书的固执,虽然她知道这两个人都没有错:大姐有她身为侯家人的责任和担当,而丽书有她独一无二的骄傲和执念,只有她夹在当中,像个孩子一样无能为力。

两人一场架吵得筋疲力尽,就在她要摔门而出的时候,门外的亲兵报告,说许言武求见她。

惊讶地把言武让进来,却听她说是来帮丽书拿自己向她借的一本书。

她什么时候向丽书借过这本书了?

反应最快的还是大姐,她面色大变,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把你家小姐就一个人留在哪了?”

言武顿时明白了自己被骗了,面色刹白,整个人晃了晃。

“你个蠢货!!!”同时明白了丽书用意的她,惊怒地已经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言武转身就向外冲。

她也跟着向外冲。

“明玉——”大姐拉住她的袖子,眼睛里虽然也有沉痛和惋惜,却明白得写着反对她和这时的丽书扯上任何关系。

她第一次违逆大姐的意思,打开了她的手。

西北的路很长,并不是地理距离上的长,只是周围总是不变的黄沙和荒岭,所以给人漫长的感觉。

她骑在马背上,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就好像跟着马身一样起起落落,一面明白这一段路来去的时间已经足够有心人动手,一面又祈求丽书能够侥幸逃过一劫。

路再远,也有赶到的时候。

远远的,她就闻到一股血腥味,随风而来,越靠近越浓。

作为一个在战场上征战了十三的年的军人,她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但是当她一想到,这是丽书的血,身体就忍不住抖了起来。好像这血味中带了毒药一样,让她觉得全身冰冷、牙齿打架,不能自控。

悲伤的马嘶冲天而起,乱蹄践踏的声音传过来。

丽书最喜欢的那匹叫做云生的小白马被牢牢栓在侯雨亭的柱子上,它挣扎着想要挣脱自己的缰绳,向要向亭子里靠过去。

那里有一个人。

言武在超过自己两个马身的地方猛得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亭子,身体和自己一样有些不稳。一向身手矫健的她,下马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然后连滚带爬得冲到亭子面前,蓦地又停住步伐。

她知道言武看见了什么,因为她也看见了。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给过路人避雨的亭子,亭里地面上铺的石料劣质不平,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粗糙的灰白,此刻却艳丽的无比,艳得夺目,艳得心惊,艳得摄魄,如同最上等最细腻的红漆,狂野的泼开。

没有染进石板的那些,在微凹下去的地方,汇集成一个小红窝,一个大红窝,再一个小红窝,一个大红窝……

这种情况在战场上常常见到,人得死多的时候,地面的血水一时流不尽,就会汇成血坑。要一不小心一脚踩进去,浓稠的血水就会立刻倒灌进鞋子。那种触感虽然只是冰冷粘稠,并不能给人带来任何伤害,可是感觉却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奇怪的是,她此刻心里并不觉得恶心,只是走神地想: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可以流呢?

躺在亭中石椅上的人,全身上下只有喉咙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所有的血都是从这道口子里留出来的,肩部和胸口的衣服已经全部浸透,血还没有完全凝固,依旧是殷红殷红的。

除了这一道伤口外,似乎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和折磨,神态安详,如同睡去一般,连白衣的衣角都没有蹭上一丝灰尘。宋丽书有轻微的洁癖,这也许是文人的通病,也是自己经常嘲笑她的理由。可此时,她有些心里变态地觉得,好像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宋丽书,活得时候纤尘不染,死的时候优雅从容。

言武在门口站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沿着血滩的边缘走了进去,生怕踩到那些血,好像那些也还是丽书身体的一部分,万一踩到,丽书是会痛的。

她看见言武在丽书身边跪了下来,眼睛红得好像几天的都没有睡觉一样,她似乎想去触摸丽书的伤口,伸到一半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去试她的鼻息,摸她的脉搏,听她的心跳……

这很滑稽,看起来,确实,很滑稽……

然而她自己却连走去,去摸一摸她的手是否还有温度的勇气,都没有。

什么时候言武抱着丽书的尸体哀嚎的声音变得嘶哑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姐和谢冼赶到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军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士兵暴动要向齐军复仇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姐奉命镇压暴动士兵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言武带着丽书遗体回家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冼忽然跑来痛揍自己一顿,发誓绝交,然后撇下丽书留给她的一切离开西北军的她也不知道……

她就好像一个旁观着,看着熟悉的不熟悉的在自己面前来来往往,嬉笑涕怒。连丽书那样的人物都死了,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被送回家静养的她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在京城街道上遇到一个牵着小女孩的女子,母女神态亲昵,对话妙趣横生,非常惹人瞩目。虽然变了很多,她还是一眼认出,那人是言武。

言武也认出了她:“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在西北?”

两人找了个茶铺坐下。

她冷笑:“那种地方,呆着有什么意义?”

言武望了她一会:“这话,小姐出事前几年,我也问过她。”

她下意识问:“她说什么?”

言武笑了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哄了一下怀里的小女孩,指着她说:“璞儿,喊侯姨。”

小许璞睁着圆圆的眼睛,乖乖的用奶声奶气的童音叫了一声:“侯姨。”

言武慈爱地捏了捏女儿的圆润的脸蛋,夸奖了一声,然后道:“告诉侯姨,你长大要做什么。”

小许璞连停顿都没有一个,童声清脆的说:“我要做花山书院山长。”

她听得一愣,然后看向言武,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显然是言武这个当娘的教的。

“小姐毕生有过两个愿望。”言武轻轻地说,“做花山书院山长,弄清楚花山的秘密。”顿了一下,“另一个,就是大燕。”

“小姐在西北的时候,总是喜欢看西北的天空和地平线,那种眼神,就好像这天空和地平线都是她的,属于她的。她容不得别人在她的地盘上折腾。”

“所以你想让女儿去做花山书院山长,完成丽书没有完成的愿望?”她说。

言武笑了,“很傻是不是?小姐常说,‘言武,你要有点理想!’其实,替小姐完成理想也是个不错的理想啊。更何况,”她用脸蹭蹭女儿的小脸蛋,“培养一个未来的花山书院山长也很有成就感啊。”

她苦笑,没有说话。

“据我所知,谢冼正在训练她女儿军事能力,将来会把她送到西北去。”言武忽然抬起头盯着她,“侯明玉,这几年——你在做什么?”

她醒了,她这才醒了。

丽书死了,她们三人中痛得最深的恐怕是言武。因为言武跟她的时间最长,两人的感情,亦仆亦友,亦姐妹亦知己。

最懂丽书的也是言武,丽书那样的人,绝对不会乐见自己身边的人,如自己这样消沉堕落,形同行尸走肉。

难怪自己爹娘都不喜欢丽书,他们的女儿因为一个人的死变成这样,哪怕这个人再怎么出色,再怎么好,怕也是恨得牙痒。

一回到家,她就提出返回西北。家人果然又惊又喜,问她怎么突然想通,她只是笑而不语。她是不会告诉她们,她是在替丽书守着西北呢。

大姐死的时候,她虽然有些发愁,却并不慌乱。当一个人意志强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面对的困难再大,就感觉不到害怕。

虽然现在大姐的女儿侯盈是西北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但是自己却能够调动整个西北最多数量的高级将领。定芳虽然聪明,性情也适合,但是毕竟在人心琢磨上还是青稚了一些,一些老将虽然名义上服从她,却没有太多的敬畏,一旦下了命令,不像大姐那样说一不二,总有声音出来质疑她。

还需要磨练啊。

知道来的人是这一代的花山书院山长,年仅十六岁,她着实有些有些恼怒:皇帝也太不靠谱了,就算再怎么宠爱自己的学生,也不能拿军事当儿戏。

对这个陆颖也没有好感,好歹也坐着当年丽书一心想谋取的位置的人,怎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是丽书第二吗?你以为与侯家分权西北是什么人都能够做到得到的吗?

她讨厌有人学丽书。

这是玷污,□□裸的玷污。

她带着厌恶的心情,去迎接这个给西北带来十万兵马的重要人物。

那一眼,确实是惊住了。

她没有丽书的眉眼精致,没有丽书的艳绝风流。

然而一抬眼,眸色如烟,薄薄的一层水色溶着些微笑意,举止自然,神态安逸,虽然也四处打量军营,却没有那种初来乍到的好奇玩味,反像是老兵回营的漫不经心。

她像是根本不知道大姐去世的消息,见到棺木的时候,流露出吃惊的表情,看见定芳,又表现得有些难过和不忍。

她行事也没有丽书的谋定而后动。

丽书初入军营的时候就沉寂三年,她却锋芒太露,在大家还在为着西北的最高指挥权小心的博弈时,她就干脆利落地把定芳推了上去,自己退了下来,同时狠狠的打压了几个不太安分的老将。

军务什么的都丢给江寒,接着稀奇古怪地发了一通脾气,把跟着她千里迢迢来西北的谢岚和几个护卫赶了出来,把自己的名声也搞臭了。

这个小丫头当她是傻瓜吗,做得这么明显当谁不知道你别有居心,好吧,那些没大脑粗线条的家伙也许是真被你糊弄过去了。这么处心积虑的想把谢岚几人放进西北军,是想给你卧底呢,还是真怕我耽误了她们?

就让你得逞吧,反正,谢岚是谢冼那家伙的女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从这之后,事情就回到从前的轨道:被人奚落,被人看不起,被人挑衅……然而麻烦缠身的事主本人始终无动于衷,战书也就那么大大落落的接了,然后和丽书同样选择挑战箭术。

这群蠢货,这个丫头到底哪点像丽书了,值得你们用招呼丽书的手段招呼她?!!

她本来已经稍微平静的心情又恼了起来:最讨厌有人学丽书了。

你想学那就学个够,她让人把兵器司所有的弓都搬了出来,包括天下。她就要看看,你不是能够把二十多年前那一场惊才绝艳的对决也抄过来。

她刻意忽视自己心底那一点蠢蠢欲动的期待。

人的眼睛会被世俗的污垢和迷雾模糊了视线,但天下应该不会选错人。

陆颖果然对天下没有特别的反应,当年丽书隔着多少堵墙都能听见天下的呼唤,哼,你果然只是一个用心叵测的骗子。

她有些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又莫名地觉得失落。

然而……天下却不依了,发疯般折了所有的弓,逼着陆颖选了它。

血染了天下二字,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样,恢复了火烧一样明亮,艳丽。

那一弯弓的风情——

西北又要多一个传奇。

她突然就后悔了。

因为多年前的那个传奇,如今,只是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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