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小心地模划着上面的字迹,谪阳只觉得一时空错乱,熟悉的诗词配着熟悉的字迹,仿佛那个人就站在石壁后,隔着三百年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却一眼就找到了他的所在。
“丽书。”
是她!
谪阳猛得抬头,穿过门洞向内奔去,穿过长长的挂着夜明珠的台阶,迎面而来的是四个恢弘大字:广济迷宫。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猪八戒是怎么死的?”
“十二钗中最小的一位所嫁的人家姓什么?”
“Which is the longest word in the English language?”
“发现新大陆的是谁?”
“人生若只如初见,下句是?”
……
厚重的石门转动发出霍霍地响声,仿佛不是在身边响起,而是在三百年前响起,然后再三百年后传入他的耳朵。
一道一道,没有一道能够拦得住他。
一幕一幕,没有一幕曾经遗忘。
她抱着他耳鬓厮磨时,他笑嘻嘻地不经心地说着这些谁也不懂的故事时,她拉着他仰望星空时,他打散她的发髻时……不曾忘怀的,原来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三百年前,他建了花山书院,偷偷修了花山迷宫。
三百年前,她默默修了大广济寺,建了广济迷宫。
既然花山迷宫的建造没可能瞒得过她,她如何不能自己也修建一座呢?对于声望犹如天日的帝王来说,这并不是不可能事情。
只是那一世,他建迷宫,为了是守住他不肯放弃的那一份执念。而她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谪阳有些茫然。
三百年前,他整日困守在花山中。三十年,她不曾来看他,他也不曾去问候她,直到她死了,他也死了。
三百年后,他才知道她竟然建造了另一座迷宫。
为什么?
——丽书,你想要藏什么?
——丽书,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丽书,你……
谪阳瞪大了眼睛,望着石壁上的机关。
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三百年前的人,已经尘归尘,土归土,那个人想说什么。他已经永远不能亲耳去听见了。即便是他听见了,回应了,而她也无法知道了。
真是那么遥远,那么遥远……距离,远到就是坐上宇宙飞船,也触摸不到的地方啊。
对着石壁伸出手,谪阳很想抓住那人来问一问。可是他这双手又怎么穿越这三百年的距离去解除自己的疑惑呢?
当初怎么就没有想过,给彼此一个机会,听听她想要说什么呢?
窦自华自赵谪阳飞奔入迷宫后,一直紧随其后。赵谪阳并没有出言阻拦,或者说,根本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还跟在他身后吧。
随着一道道门的打开,窦自华终于明白,师父指定赵谪阳来这里果然是有她的道理。这里的迷宫窦自华不是没有尝试过去解开,只是有些题目她都无法理解,又谈何去破解呢?所有的一切看上去,完全是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文明,浓缩在这数不清的石门中,仿佛是一个小小的世界缩影,彼此牵绊,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没有去过花山迷宫,但却从许璞的口中零星了解到了一些东西。但不过是这一点点,就足够让她觉得,花山书院潜藏着的与大广济寺潜藏着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百年前,花山书院建成。
三百年前,大广济寺建成。
三百年后,花山书院选定陆颖。
三百年后,大广济寺迎来赵谪阳。
只是巧合吗?
真的只是巧合吗?
若不是巧合,那又是了什么?再有牵连,也当是三百年前的牵绊了。眼前的赵谪阳,何以会是这种……表情?
不仅仅是惊讶,不仅仅是激动,而是说不出的痛楚,茫然,懊悔,牵挂……类似的表情,她只在七年前久寻敏之的下落未果时,在他的脸上看过。
可这与敏之又有什么关系,敏之从来就没有来过大广济寺,从出身来讲,她也不可能与大广济寺扯上任何关系,更不提三百年前。
窦自华也迷惑了。
花山书院。
藏弓阁。
小厮趴在一边的矮凳上打盹,嘴角口水蜿蜒。
座架上墨色长弓上篆字突然青光大盛,将房间雪白的墙壁映得如同在碧水之中莹亮莹亮的,间或又如同有一条欢乐的游鱼在青光中攒动,使得光芒微微得颤动、跳跃,带着喜悦和舒畅,无限得惬意。
齐国。
“敏敏,你怎么了?”司徒端睿的声音响起,“是不是不舒服?”
司徒端敏猛然睁开眼睛,发现在座众人都诧异地望着自己。原来她是在做梦,好像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很清晰,很逼真,这梦好像是——她甩甩头,现在不是回忆这个的时候。她按了按太阳穴,精神竟然有些疲倦:“抱歉,大约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刚刚竟然睡着了。”
司徒端睿与其他人面面相觑。
以前司徒端敏不管再累再困,也没有在议事的时候睡着的,而刚才司徒端睿唤了她几声,竟然没有将她叫醒。
联想到司徒端敏曾经受过的伤,众人的眼神立刻就紧张起来。薛少阳起身道:“殿下身体要紧,还是让呼延先看看吧。这件事情也不急于一时。”
司徒端敏见众人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刚刚怎么就做起白日梦来,只得答应了让呼延前来,也好安众人的心。
借着唤太医的时间,司徒端敏再回忆刚刚到底做的怎样的一个梦,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唯一能够朦胧想起的,就是那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很沉重很沉重的梦。
虽然司徒端敏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样,但呼延却说她不但有点低烧而且气虚血弱,原因无外乎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最近又太过操劳并且休息不足等等。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司徒端敏卧房里的所有奏折和书被薛少阳指挥着全部搬去书房,甚至连笔墨纸砚也都搜走了,然后安排了乐俊、风清扬、王六、燕良驹四人轮流盯着她吃饭和睡觉。以孟获为首,各路人只能定时来会见,而且必须言简意赅,司徒端敏每天待在书房和用于接见百官的时间不得超过两个时辰。
司徒端敏目瞪口呆,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来抗议。讲起道理来其他人以一个比她还能言善辩,驳得自己哑口无言。
连孟秦也不站在她这一边了。
也因为这个原因,在部分有心人的拖延下,第一次燕齐两国学子之间的冲突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传到司徒端敏的耳中。
当然,虽然是晚了一些时候,在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前,王六还是立刻被司徒端敏派出去处理这次纷争。
燕良驹自然吃了排头,被关禁闭一个月。
等她出来的时候,燕齐学子文的武的都比过一轮了。最后胜败居然各是五胜五负,总的来说,平手。
这个结果真是皆大欢喜,除了两国学子们外。
齐国鸿胪寺官员和燕国领队各自松了一口气,彼此对看都觉得其实对方原来长得还算顺眼。
可惜她们都高兴的太早了。两大赛事结束后,最后一场不知道算是颁奖会还是庆功会的宴会上,一个燕国学子突然起身,高声说她们千里迢迢从燕国来到齐都,可算是诚意十足,结果除了本来负责接待外国来宾的鸿胪寺外,却未曾见到一个有分量的齐国官员,让她们很是怀疑齐国人的诚意。本次燕齐和约本由齐太女提出并缔结,若是真的重视她们这些燕国学子的到来,那么请太女拨冗见一见她们总不会太过分了吧。
喊话的学子姓韩名琴。
韩琴。
韩宁秀。
司徒端敏拿着韩琴的来历资料,嘴角含着一丝苦笑:当年还欠着我的一份人情未还,如今倒又找我的麻烦。
“侯盈近况如何?”
在看过妹妹索要的韩琴的资料后,她便知道这时跟侯盈少不了关系。司徒端睿会意道:“侯盈本是判了终身□□,但两年前侯明玉去觐见过燕帝后便放了出来。只是虽然恢复的自由,却未再回到西北军中,也没有入仕,只是闲赋在家。想来是同燕帝达成了某种协议。”
“韩琴是韩家长孙。韩宁秀未嫁的时候一直在教导她,虽然是男子,但他当初既然能够凭自己的本事考入花山书院,自然学识也是不错,是以韩琴能有如今的出息,韩宁秀至少有一半功劳。韩琴从小与她这个舅舅一道读书,感情自然是较旁人更为亲切。如今侯盈人尚年轻却遭到闲置,而且看燕帝的态度,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想来不论是侯盈还是韩宁秀都是不好过的。”
“侯盈性子耿直,倒是不会用这种手段为自己谋出路,可是韩宁秀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果说韩琴在韩宁秀的怂恿下要把你的另一重身份公开挑明,借此来为侯盈重新起复谋取筹码也不是没有可能?”司徒端睿问,“敏敏,你打算怎么应对?”
司徒端敏的身份在齐国上层现在也算是个公开的秘密,只是抵不过她确是司徒家的血脉,又是目前齐国唯一有着储君之名的皇女,实在是难以找出理由废黜。
更何况,宫变之后,司徒家的女儿只剩下司徒端敏和司徒端睿两人。明摆着司徒端睿不论是名分还是能力都越不过司徒端敏,而孟获、黎华录及一干已经在五年内握住实权的瑜王府旧部都是司徒端敏的强力支持者。名义和实力两手在握的司徒端敏完全可以放弃原有的官员,重新一套属于自己的官员派系。
于是,那些本来有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乖了,谁也不再公开场合提这件事情,免得这位储君殿下正好拿捏住自己的不是,好给她的人腾位置。
只是事过境迁,加上司徒端敏这两年来不论对内对外所持态度都是十分温和,只要不是与三王府牵扯太深的官员,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动。于是日子过得一滋润,难免有些人就想生点事。比如这次,虽然明面上是燕良驹挑的头,若没有其他人在背后鼓动和支持,那么些围阻燕国学子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看来当年宣政殿的鲜血,已经开始从某些人的心头褪色了。
“怎么应对?”司徒端敏笑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朝廷是一潭死水也不是什么好事,时不时的还要把那些怀有异心的家伙都清理出去才能保证将来执政的顺利。司徒端敏不希望将来自己把大量的精力花在隔几年就要肃清一下自己的官员队伍上——你可以有不同的政见,也可以求荣耀显赫,但前提是承认她的这个政权,规规矩矩的办事,而不是把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把皇帝拉下马这件事情上。
“机会?”司徒端睿虽然不太明白妹妹的计划,但看她的表情,知道是她又要挖坑了。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有多少人会跳下去。
“纸是保不住火的。秘密的存在就是为了有一天去揭露它。”把柄只有捏在手里才能用来威胁别人,一旦抛出来,就什么都不是了。与整日担心别人什么时候会翻出自己这一块短板来跟自己算旧账,不如自己主动放出来,也好在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应对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况。那些对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不满的,想浑水摸鱼的,还没有被自己彻底打乖的……这次能收拾多少,就收拾多少吧。
“那些玩火的人,永远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玩得起!”司徒端敏轻蔑道。
司徒端睿想想妹妹的手段,不禁为那些还不知道马上要受到怎样的诱惑和考验的官员们提前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