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颖坐在侯盈的左首,她之下是江寒与其他两名镇西军的将领。右首第一是侯明玉,之后是一位叫做罗敢的将领,再是谢岚和另外两名西北军的将领。虽然位置靠前,但是陆颖总是尽量把自己往阴影里靠,再加上她甚少在会议上发表意见,基本上大家也都选择性遗忘了她的存在。有什么也只问江寒,几乎成了默认的惯例。
然而今天那位向来看都不看陆颖的罗将军却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频频将话题挑向陆颖,一会讽刺她无所事事,一会暗嘲她胆小怯战,又或是故意要她谈谈对战事的看法。
端坐在主帅位置上的侯盈皱眉几次,又没有理由批评罗敢的放肆言论,只拿眼看了她两次,效果却不大。侯明玉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对于身边罗敢的挑衅恍若未见,既不阻止,也不怂恿。
陆颖嘴角含笑,对于罗敢的含沙射影只是敷衍,心里却道:这罗敢分明是得了侯明玉的纵容才敢如此放肆,定芳几次警告,竟然都没有太大多用,她的威信显然还不如侯明玉。长此以往,怕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会已经接近尾声,陆颖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一不察觉,罗敢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说起来,陆将军来西北两年有余,大半时间都是卧病在床。罗某一直没有机会向陆将军讨教,如今陆将军能够来参会,想来身体应该不错了。是否给一个指点罗某的机会?”
“罗将军说得有理。”陆颖心不在焉地敷衍,根本没注意罗敢说什么。
其他人却都露出意外古怪的表情,盯着陆颖,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改变一切都往外推的习惯,赞同起罗敢的提议了。
罗敢也没有想到陆颖答应得那么干脆,本以为陆颖怎么着都要找一大堆借口和理由来逃避自己,他已经想好了许多应对之法来堵掉所有的退路。微愣之后,生怕陆颖反悔,立刻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午时,罗某在校场等候陆将军。内容嘛——就由陆将军定好了!”
陆颖忽然回过神来,听见罗敢的话,心里诧异:等我做什么?
回到军帐,江寒一阵噼里啪啦地训斥下来:“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那罗敢武艺超群,骁勇善战,以十对一,也不定能够拿下她。你去应个什么战?”
陆颖也后悔在那个时候走神,不过既然已经应下了,现在呼天抢地也没有用了。
半调侃地说:“她要战,我便战!”
气得江寒摔了帐帘出去。
仔细想想,手中的袖箭是防身时抽冷子用,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暴露,其他的只有弓箭自己在出行前临时抱了下佛脚。她自然是不指望能够赢罗敢,但是也不能显得太无能了。
“你去告诉罗敢,就说我与她切磋箭术。”陆颖对王六道。说完,不禁想起在平南郡王府过关斩将迎娶谪阳时的昙花一现的奇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罗将军,你今天为何总是针对陆将军?”侯盈脸色愠怒:这个罗敢性子耿直,有忠诚一面,但也有桀骜不驯的一面。如果自己不能用有力的理由说服她,只怕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侯将军,末将只不过是向陆将军讨教一下武功,怎么会是针对她?”罗敢不以为然,向旁边的侯明玉、谢岚几人看一眼说:“这里哪一位没有与末将过过手,便是您我不也请教过吗?”
侯盈面色沉凝:“我们几人都从小习武,自是不妨。陆将军自小长在花山书院,从未学武。你这样挑战一个不曾学武之人,算得上的光明正大吗?”
罗敢见侯盈一门心思阻止自己去教训那个陆颖,对陆颖的不屑和厌恶感更甚,连带对比自己还年轻的侯盈也不满起来:“不会武,那就让她哪来的回哪去!!沙场上是要兵戈相见,靠的是拳头和实力。她陆颖能说会写,就让她用那张嘴那支笔打退齐狗啊!!!”
帐内侯明玉和另外两名将领都忍不住被罗敢胡搅蛮缠的言论逗笑,唯有侯盈面色发黑,谢岚垂眼。
“胡闹!”侯盈见几人居然拿这件事情来取笑,拍案而起。
几人见侯盈动了真怒,虽然心里不服气,却也碍于军阶,不得不噤声。
“陆颖来这里的目的大家都很清楚——她是代表皇上将镇西军送来的!她不懂军略,不晓武功,这一点我知道,你们知道,皇上更知道。但是皇上为什么还是要派她来?”侯盈眼睛狠狠地看了几人一眼。
几人稍稍平静下来,望着侯盈,等她说话。
“因为她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最喜欢的学生,最亲近的晚辈,镇西军放在她的手中比放在任何人手中都让她放心!另一方面,陆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背叛皇上的人。如果西北军有任何行事不妥的地方,皇帝都可以通过她知道。她一句话可以决定我们任何的生死荣辱,你们明白不明白?”
这一下再没有人能笑得出来了。
一位将领试探说:“没有那么严重吧?皇上不会真的这样信任她吧?”
侯盈冷笑一声,决定把自己从韩宁秀的信上看的内容透露一点出来:“陆颖在来西北前,曾经入宫一段时间。皇上给她安排的待遇一切从皇女,并令宫中内侍一律呼‘殿下’。当今皇上目前无嗣,你们能联想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吗?”
这事连侯明玉都不知道,她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皇上她难道打算——不可能,陆颖可不姓赵!”
侯盈哼了一声:“可是她的夫郎姓赵,她将来的孩子也可以姓赵。”
半晌无人做声。
谢岚看一眼侯盈,刚刚定芳说的事情敏之并不曾提过,一会要不要着人去问问——不,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自去问问的好。
“就算刚刚我们的猜想不成立,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领镇西军的人不是陆颖的话,会怎么样?且不说别人,便是江寒,她出身康王府,骁勇善战,后来跟随今上,屡立战功,也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傲角。如果是这样一个人领着镇西军来到西北,发现大将军已经去世,西北军群龙无首,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她会甘心为辅,受西北军的牵制?就算拿不到最高指挥权,也会为自己力争一席之地!”
侯明玉也有些默然,即便是对陆颖忌惮最深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初见之时候,两军之间甚至西北军内部都有许多纷争,包括江寒提出的一些异议,都是被陆颖一手压下来的。虽然陆颖的行事风格有些强硬甚至无情,但是现在看来都是十分有效的,而且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快刀斩乱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由此可见,这陆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绝非优柔寡断之人。
众将都想到这一点,皆无话可说。
“再退一步来说,如果不是陆颖而是换了其他人。不懂军事却一腔热血地要上了战场,胡乱指挥,这样一支镇西军,我们敢用吗,我们能用吗?到时候别说指望镇西军来帮我们,只怕不头疼她们给我们添乱都是好的。”侯盈见几人表情似有听到心里去了,继续争胜追击,“陆颖放权江寒,尽用其才,又压制江寒,跟随我们的步调,对于现在的西北军不是最好的选择吗?难道非要惹真惹恼了她,赶走了她,我们大家便都快活了?”
此话一出,罗敢便没有刚才那股子气焰,含含糊糊的说:“将军话说的没错,可是末将就是见不得一个病怏怏的酸书生整天带着将军的帽子在军营里大摇大摆地晃来晃去。”
侯盈轻笑一声:“病怏怏,酸书生?当年康王将皇上——也就是当时的花山书院山长带走的时候,上百师生包括一众武师都被康王府士兵挟持,唯有陆颖逃出,于团团包围中连毙对方两人。那时她年仅十四岁。内乱前,太女赵榕派人夜袭花山,威逼陆颖交出所谓的花山宝藏,陆颖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来太女的人以花山一位主事的性命相挟,陆颖才不得不应,最后不惜触动机关,宁与敌人同归于尽。她身上的伤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
一番滔滔陈述,说得侯明玉等人面色尽变。
罗敢嚅嗫:“有那么厉害吗?”
侯盈冷笑道:“这些事情花山尽人皆知,游川也是知道,若是不信我,可以问她。”
众人视线又转向谢岚。
谢岚微微点头:“这些都我亲眼所见。我虽然身手比敏之好,但所为却远不如她。花山上至学者大儒,下至学子仆役,没有不敬服她——非是因为她的智识,花山能者多矣,却只得一个陆颖。”
罗敢与谢岚同袍两年余,对她的性子极为了解。她先认为是侯盈怕她惹事弄僵两军关系,又认为谢岚是碍着同窗的情分,所以都对陆颖多有忍让。如今听两人辩证,却发现陆颖也许并非自己想象的胆小怕死,懦弱无能之人,心里不由得微微忐忑。可是即便如此,罗敢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分,毕竟军队是拳头说了算的地方,任你是花山山长也好,是皇亲国戚也好,陆颖再如何神机妙算,到了这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罗敢冷笑一声:“是不是孬种,一会校场上就能见分晓。”
侯盈正要说她,帐外却传来声音:“罗将军,陆将军让属下传话:今日切磋内容是弓箭。”
谢岚听得是王六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心急,望了帐外一眼,却碍得人多,不能传话。
罗敢大笑一声:“好,陆将军真是爽快人,罗某午时准时恭候。”
费了许多口舌,事情依旧没有转圜,侯盈按几,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无力感:若是母亲还在的话,定是不会这样的目光短浅。
谢岚于花山书院中比侯盈多与陆颖等人相处一年,此时反较侯盈多一份心机,只是摆出欲语还休的表情,微微摇头,在外人看来,她似在感叹陆颖的自不量力。
侯明玉听得王六来报明陆颖选择的比试内容,眼中却是微光一闪。
陆颖打算去兵器司找一把轻巧的弓,至少要是自己能够拉得开的,不然一会上场那就不是惹人笑话,而是堕了两军士气的问题了——一军将领连弓都拉不开!只怕老师也会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没用!
哪知道一问,才知道兵器司里所有的弓都已经被人搬去校场,说是供陆将军和罗将军切磋较量用的,而且听说这次切磋允许所有士兵参观。
这样一来提前试好弓的打算就落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陆颖总不好意一把一把的去试哪把是自己拉的开的。
对着结结巴巴、眼光闪烁的司官,陆颖也觉得如果训斥她,似乎也有些太残忍。只得温言安慰了两句,走出了兵器司的大门。
一出门,陆颖还没有说什么,王六就低声骂道:“罗敢这个混账!”
陆颖侧脸看了王六愤愤不平的脸,轻轻一笑:“不是罗敢。”
王六一愣:“不是她是谁?”
“罗敢自恃武艺高超,他自觉不管我出什么招,都能大胜我而归,认为这足够让我羞怒,所以才会让我定切磋内容。既然如此有把握,她何必用些其他的歪招?而且,依着她公然在会上挑衅我的莽直行为,也不太像是玩这种把戏的性格。”陆颖也不说是谁,只是细细给王六分析。
此时的校场四周,已经被闻讯而来的士兵围得密密麻麻。陆将军的胆小和无能已经是风传全军,如此等级的大人物出丑可不是天天能够看到的。
陆颖到了校场也是微微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如此受“关注”。花山书院若是出了点事,虽然也有不少学子围观,不过毕竟也有那些一部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子不屑参与。像这种如同谪阳口中所说的“全民总动员”的情况,真是罕见。
陆颖为某人暗中这种事情搞出这样的排场有些不满,但是想想,军中士兵除了整日训练也没有什么娱乐,赌钱也是要挨鞭子的,有如此好戏,岂能错过?不禁又微微笑起来。
王六和另一亲兵看见陆颖居然还在笑,心底都在嘀咕,难道山长大人又想出什么应对的招来的,怎么不怒反笑?
校场中一面竖着两个箭靶,另一面却是二十几排兵器架,上面陈列了上百张弓。一边的百来个已经被打开的木箱中又约有上千把。
旁边站着的几乎是此刻西北所有的高级将领。
侯盈身边就是侯明玉,可此刻她根本而不想看她这位姨一眼。她知道自己这位小姨一直对陆颖耿耿于怀,但是没有想到竟然如此极端。
但是从侯明玉的角度才看,她这么做并没有错。西北一直控制在侯家的手中已经三代了,侯家的血液已经渗透进整个西北,根深叶茂。西北是侯家的地盘,侯家是西北的王,在西北你可以不知皇帝叫什么,却不能不知道侯家的大门向那边开。
先帝和上一代皇帝都想将侯家从西北分离出来,都没有成功,只得下令让侯家的家眷和年幼的子女住在京城,稍作牵制。
侯盈从小生活在京城那个地方,怎么会不明白权利争夺和压制的残酷。可陆颖是她的挚友,心性品德如何她怎会不知,自家小姨的担忧根本就没有必要。只是不管自己怎么说,小姨都听不见去,甚至觉得自己太过天真,轻易被这种廉价的感情和伪装蒙骗。她现在虽然是名义上的侯家的当家,西北的最高指挥者,却依旧受缚于侯家整个家族。小姨防患于未然的态度得到侯家多数人的支持,只要她不是做得太过,即便是自己也奈何她不得。何况无论如何,她还是侯明玉的晚辈。
看着慢悠悠地走进来的陆颖,侯明玉忽然就产生一种错觉: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少女不远千里来到西北,也是这么一身如同青墨入水的书卷气,这么一脸如同杨柳拂面的从容不迫,明明一拳就可以撂倒的身板,立在一群杀意盎然、满身匪气的兵兵将将中,却笑得那么泰然自若。
那个时候大姐一面欣赏钦佩着这个少女,却一面又不得不防范着她,一面小心防范着她,一面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委以重任。大姐常常感叹,这个少女为什么不是侯家的人,如果是的话……侯家一定全力保她。
定芳啊,你以为小姨这么排斥陆颖一定是对她不好吗?
侯家的利益不容侵犯,可小姨也不想她成为第二个宋丽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