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年发生的事情很多,从太女夜袭花山,到书院招生,与谪阳成亲,康王遇刺,开除齐端睿,先皇遗旨出……后面的事情,陆颖基本上不需要再关注什么,就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结局。只是即便是她对老师这样了解,依旧低估了老师的能耐——到了去一年的冬天,太女或者应该说废太女赵榕在困军中当众自刎,太女座下军队幸存者全体投降。
三个月后,老师举行了登基大典,接受百官朝贺。
陆颖拿着手中信纸,看着上面熟悉的墨迹,心里染起淡淡的惆怅。
谪阳晨练完毕,提着剑走进门,抬头便看见她又在发呆,不由得摇摇头,将剑挂在墙上,然后走过去一把抽出信纸,啪得按在桌子一边,反问:“既不打算去,又抱着信看什么?”
陆颖抿抿嘴:“花山书院不涉政治斗争。”
谪阳心底想,这丫头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他哼了一声,毫不客气的戳穿陆颖的谎言:“什么政治斗争,赵榕死了,你老师才登基,她要跟谁斗去?不过叫你去京城一趟见个面,还能把你吃了不成?我把话说在前面,你可想好了,这是你老师亲自写来的第三封信了!她刚刚登基,事务繁忙,还心心念念惦记着你。你若真是不想见她,那也罢了,所幸撕破脸皮。反正你现在也已经出师,身为一院山长,即便是皇帝也轻易动不得你。但若是你不过为着一点小心思跟你老师怄气,三请四接的不肯去,万一你老师还真以为你恨上她了,倒时候闹生分了,可后悔都来不及了!!”
陆颖被戳中痛处,猛得站起来,瞪着眼睛看了谪阳一眼:“我便真恨老师又怎么样,谁让她当初把我扔在书院一个人跑了!如今当了皇帝,见个面都要跑到京城去,日后还不知道要多出多少繁琐恼人的规矩!!”
还有一点她始终没能说出口:老师既然已经登基为帝,少不得要为将来的大燕继承人打算。一院山长甚至一个亲王都可以不要后嗣,可是作为一个皇帝却是必须尽早立出一国皇储。这也就意味着,老师很快会迎娶皇夫,册立君侍,然后再过不久,自己就会有一群身为皇女皇子的师妹师弟——分走老师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分走老师的宠爱!
从小到大,老师什么方面不是对她最好,嘘寒问暖,教书识字,虽然不是无法无天的宠溺,但已经超越一个师长的极致,比起普通的母亲有过之无不及!陆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父亲在身边的时间也不多,可是在老师的关怀下,几乎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是一个孤儿。
可是,终有一天老师也会变成别人的父母。说到底,她陆颖到底不是老师正牌的女儿。按照情理,她也唯有对老师多年的教养之恩感恩戴德,对师妹师弟们关爱回护。她已经承惠老师多年,并且老师此刻的处境也由不得老师选择。她怎么能忘恩负义的去任性地要求什么。
她没有资格要求。
陆颖心里强烈的失落、惆怅,甚至带了一丝小小的抱怨。纵然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赌气不去见老师是完全是无理取闹,自私自利,可是要想抹去这种感觉,却是怎么也做不到。
其实她的心情也很好理解,但凡家里做老大的纵然再怎么喜欢弟弟妹妹,可当看见父母将原本完全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爱转移了一部分到弟弟妹妹身上时,心里完全不吃味的,大概没几个。
谪阳大概早就猜出自己的心思,陆颖也知道自己只是潜意识在和老师闹别扭,可是理智上早知道此行是京城是必然的。她已经将未来几月书院的事务计划好,以保证自己离开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重要的决策需要自己决定。
给老师去了一封信说自己马上就要来了,陆颖便收拾行李为自己此生第一次进京做准备。说起来,陆颖以为自己第一次进京可能是将来参加科考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毕业就直接接任了山长一职,既然已经坐到这个大燕文坛顶尖的位置,自然是没有必要再去参加什么考试了。
离京城还有大半距离的地方,陆颖居然遇到老师派来接她的人。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老师还当她是找不到路的三岁小孩吗,竟然要跑这么远来接人。但嘀咕归嘀咕,陆颖一直阴晴不定的心情总算是稍微放出阳光,眉间的笑意不自觉的多了些。
更巧的是,那来迎接陆颖的队伍的领队人却也是一名已经毕业的花山学子,同时还是陆颖熟悉的人,她的师姐丁若兰。老师自然是不会随便安排一个什么官员来接待她,丁师姐原来在书院时虽然总是喜欢捉弄她,却是少有的对她好的师姐。老师自是心中清明,此行要是由丁若兰前来,陆颖这一趟赴京之旅自然会轻松舒适得很。
“我现在该叫你什么好呢,小陆颖,还是陆大山长?”丁若兰还是老样子,风度翩翩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戏谑无忌的心,才说完来意,便又开始对陆颖插科打诨。
陆颖想起以前种种光景,无奈:“丁师姐,怎么是你?”
丁若兰把眼睛一瞪:“怎么不能是我。姐姐我好歹也是一个状元出身,堂堂六品翰林院修撰,又是花山书院出来的,千里迢迢来接你一个白身,不算辱没了你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的说,“当然也是看在我老娘的份上。”
陆颖微微顿了一下,她自然知道老师登基将朝廷班子重新梳理了一遍,先帝在时的官员只留下大概一半,其他的便都是有从凤之功的嫡系班子。而得以保存的官员则多是从来不站队的清流派居多,其中以左丞丁镜为代表。
前花山学子、新出炉的状元兼丞相爱女千里相迎应,既不会太招人眼热又不会失之周到,李凤亭用心良苦。
陆颖想了想:“嗯——陛下身体如何?心情可好?”
丁若兰笑了一笑:“陛下凤体安康,精神也不错。只是——”
陆颖见丁若兰面露犹豫之色,忙道:“只是什么?是否朝堂上还有许多令陛下烦恼的事情。”
丁若兰摇摇头:“你不用担心。陛下并没有什么不好。登基大典后,我曾经见过陛下几次,依旧是天纵威仪,帝心如镜,即便有什么魍魉手段,在陛下面前也都藏不住。有这么一位帝王,想来我们大燕政局应该可以很快迎来一个长治久安的盛世。只是我现在虽是陛下的臣子,也曾经做过她的学子,见过陛下当年还是一院山长的风姿。直觉陛下虽然威严更胜,但是却少了以前的那一份畅意和自如。”
陆颖默然,良久才道:“当皇帝自然比不得当山长,凡事都被上上下下许多双眼睛盯着,万般随意不得。”想到老师当年如何一个纵意豪情的人物,如风疏狂,如云悠然,如今虽然被抬上人间至尊至贵的位置,可也如同在身上加了个用黄金宝石打造的枷锁,却又解脱不得,心里如何能快活得起来。
思及此处,陆颖知道老师在那皇宫里定然过得十分压抑忍耐,想见自己的心情更是迫切,不然以老师的心性,如何会在一个半月内给自己来了三封信。
老师,敏之也很想很想你。
丁若兰见陆颖的眼睛忽然微红,目光也变得迷离,知道她们师徒情深,心有默契。此刻自己不过稍微露了点口风,做徒弟的就立刻想象到老师的处境,悲之所悲,令人感动。
坐在陆颖身边一直沉默的谪阳忽然伸手过来,盖在她的手背上:“如此我们也加快速度吧,莫让陛下等得心焦了。”
嘴里安慰着陆颖,谪阳心里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李凤亭这只老狐狸,这样匆匆的将陆颖叫到京城里,怕不只是想看看她这么简单吧。会不会有其他企图?
无心观赏沿途风光,陆颖加快了进程,但也差不多大半月的时间才赶到京城。按照规矩沐浴更衣,上上下下好生让谪阳好生打理了一翻,才一同进了宫。
矗立了三百年的皇宫果然是恢宏巍峨,气象万千,纵然是见识过花山地宫天下绝笔的鬼斧神工,陆颖心里还是不由得对眼前的繁华森严大为赞叹。若硬要相比,陆颖只能说人间帝王的风光与仙苑奇葩的异境毕竟是两种风格。
到了宫殿门口,却已经有两位威仪不凡的中年官员在等待。
陆颖瞧了那服色和上面图案一眼,心里微微惊讶:老师未免也太宠溺自己了,竟然派出两位一品出迎。这其中恐怕有一个就是丁师姐的母亲了吧。
丁若兰上前向两位道:“陆山长已经准备好面圣,下面有劳两位大人。”
其中一个人丁若兰面容与之有五分相似的中年女子微微点头,口气十分熟敛的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回去歇着吧。”
丁若兰中规中矩的行礼,向陆颖抛去一个微笑,便退去。
陆颖有些郁闷,丁师姐真是的,就算是放心她母亲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到底两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你这么一句介绍都没有甩手走人了算什么。
丁镜虽然从自己女儿、新登基的皇帝甚至许多风言中听说过关于这位少女山长的事迹,但是听归听,心里却不认为这位少女像传言中的那么夸张。花山书院大贤云集,即便是换了一个平庸的人来坐那个位置,光凭她身边的无数能人贤辅佐,又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的呢?这少女也许真有些才华,但毕竟不过是一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女,能够高明到什么地方去。这么一个小丫头却要两名一品大员亲自出迎,陛下未免对她也太过偏爱的一些!
丁镜与女儿告别后转过头来,正式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刚才到现在嘴角都是带着淡淡微笑的少女,这微笑既没有谄媚示好的意思,也没有傲慢嘲弄的味道。丁镜不开口,这少女也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第一次进入这个人间之高权利所在的地方,似乎对她并没有产生多少影响。
陆颖从小长在花山,受到的熏陶却并非皇权高于一切的思想。花山不涉政治斗争,并非明哲保身的无奈之举,而是本来站在了更高远更超然的地位看皇权。若非此刻皇宫里那位不是陆颖的老师,陆颖此刻怕是不会如此安静乖觉——当然了,她可能也根本不会来。
三百年来,花山书院山长面对圣旨有召无来的情况并不在少见,可惜没有那个帝王敢就这个对花山书院施压。因为不管是哪个帝王在任,朝堂中总少不了几个花山学子支撑大局,她们倒不一定结党,有时甚至会因着政见不同,私人恩怨,权利名誉,包括双方还在书院做同窗时的一点摩擦而彼此攻诘,相互拆台。但不论何时,花山学子在回护花山书院这一点上确实不约而同的一致。
对于文人士族来说,花山书院不奉召正是文人不畏权势,不谄媚皇权的风骨的表现。
丁镜对陆颖立刻有一翻评价:心态沉稳,年少老成。不过也可能是天生狂傲,目下无物。这份心境除了从小经常出入皇宫的世家权贵子女能够锻炼出几个外,其他的人却绝难做这样彻底。不过既然是从小跟在陛下身边的,这也不算什么。
“陆山长,陛下令本官二人前来接你,请随我等速速入宫吧,免得陛下久等。”丁镜决定先用例行公事的态度来完成这个接人任务。
其实从丁师姐与两位官员说话的时候,陆颖也在细心观察她们的表情,心里也不由得赞叹:不愧是在朝廷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常青树,不是花山书院里十几岁的愣头青可比。花山学子纵然再出色,但也少了几十年的真刀真枪的人情历练,再加上年少气傲,心情对陆颖来说简直就是直接写在她们的脸上。可眼前两位,虽然是有意在打量自己,可不论是表情还是眼神前后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陆颖当下也按足了觐见的礼数道:“烦请两位大人领路。”说着,便向身边的谪阳一笑,一步跨入了宫门中。
咣——朱红的大门打开。
陆颖只觉得脑子里忽然同时一扇大门轰然打开。
眼前笔直宽广的宫道,两遍如同铁杆一样矗立的侍卫,红墙黑瓦琉璃檐,悬钟扬旗碧晴天,地上的九尾游凤,栏杆上祥云戏凤……一切一切入眼而来,竟然是那样的熟悉。
她恍惚感觉迎接自己的不止两人,而是站满两侧的衣冠巍峨,神色恭敬无数官员,自己一步一步走在这大道的中间,手牵在身边一个——陆颖下意识的转了转头——一个男子,秀拔、温暖,正笑盈盈地俯视着自己的脸。
陆颖微微张了张嘴,两个字在喉咙里模糊得不成形。
“陆颖,陆颖,你怎么了?”
陆颖被大力推醒,侧头却见谪阳正惊骇得看着她:“你怎么突然哭了?”
她张了张嘴,刚刚脑子里明明清晰无比的情景刹那间又模糊起来,仿佛是藏进了哪片树林子一样。
怎么脑海里这个时候又突然冒出些东西来了!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陆颖听得谪阳的话,摸了摸脸,果然脸上有两道泪,赶紧用手抹去,掩饰地笑了笑,向眼露关切的谪阳道:“没什么,只是想到马上要见到老师了,不,陛下了有些情不自禁而已。”
谪阳心中狐疑,知道陆颖只是随便编了个借口。她的情绪向来是控制得很好,怎么会在外人面前情不自禁起来。但是此刻有外人再次,他也不好多问,只道:“既然如此,就快些走吧。”
丁镜古怪地看了这少女一眼,刚刚见她一进门一双清明的眸子突然就变得呆滞起来,随后两道清泪立刻淌了下来,自己等人与平南郡卿唤了几声,她竟然浑然不觉。这其中定然有些蹊跷。
正想着,那少女又恢复开始的从容,微笑道:“让两位大人看笑话了。嗯——丁大人,”她似乎想消弭刚刚的尴尬,伸手随意一指,“刚刚敏之环顾的时候,感觉那边的宫殿气象宏伟不凡,不知道是那座宫殿?”
丁镜顺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一看,面色一僵,板着脸道:“那片是储凰宫,大燕历代储君的居所,九年前就被大火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