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颖望了望有些发灰的天空,感觉全身似乎也都蒙上了一层灰沙,面上发干。
斜眼看了看身边马背面色整肃上的谢岚,精神比自己要好多了。
谢岚见她看过来,问:“是不是累了?”
陆颖确实有些疲劳。虽然之前做好了心里准备,出发前也练习了一段时间骑马和弓箭,可是真经过这番波折时,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不过西北告急,她身负重任,总不能让十万人等她一个吧。何况她还是骑马,比起那些步兵已经是好太多了。
当下摇摇头,笑着玩笑道:“我虽比不得你从小习武,又专修兵道,好歹是个女子,没那么差劲!”
谢岚只是哼了一声,懒待再说她。
游川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自从她们从花山书院出发,就像是变了个人般。以往的羞涩腼腆统统不见,也不如以前好说话,一旦她决定了的事情,态度强硬的好像块石头一样,自己怎么辩解都无效。
陆颖心里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现在不是书院而是军中。她不擅的武道兵略正是游川如鱼得水的地方。何况她体力身手皆不如游川,游川此刻不再如在书院里一般依顺着她,也是理所当然。
其实,她开始并没有打算让游川同来,可是游川却说,她习武习兵多年,为了就是沙场建功。此行若是不去,莫非这本事是打算装点花架子的?
再加上玉秋和文逸都说自己好歹也是一军主将,于兵道并不熟悉,有游川在身边多少有个人参谋一下,不至于犯些常识性错误。她被两人说得哑口无言,只得默认游川收拾行李跟着自己一起出发。
难得玉秋和文逸如此意见一致,两张利嘴对准自己,不管自己有什么理由,都被两人合力批得一无是处——真不知道都背着自己密谋了什么,让陆颖有些不爽。
到了离开的那天两人在门口相送,都是相对无言,红了眼圈。几年的同窗生活,姐妹情意,让陆颖心中说不出的伤感和不舍。
离开时两人都忍不住冲上来抱自己。战场上风云变幻,陆颖虽说实质上只是去走过场,却也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军中不必书院,始终不是陆颖的地盘,有哪里有那么如意呢?
可惜直到她离开花山,都没有看寒光的身影。
自从那日之后,寒光都没理她,想来是真的恼了自己。陆颖并不担心:寒光的性子高傲,却是个极有担当的人。她既然答应接任山长一职,必然不会让自己失望。
走到山下的时候,农庄又有几个人要跟上来。为首的一个陆颖看得有些眼熟,一问姓名却有些惊讶:这几人正是王六和她的姐妹。
王六说灾时蒙山长善心收留,她们几人虽然拳脚粗糙,但是对山长却是仰慕忠心的,希望能够跟随陆颖一同去西北,也算是报效国家了。
梛不过几人的坚定,陆颖的身边又多了几个人,算是亲兵了。
游川见她们有这样的念头,便一路指点她们的身手。及到京城时,几人的面貌已经有几分大人物亲兵的气势在里面了。
其实此刻陆颖心里还是暗暗感激有游川和王六几人的跟随,不然她现在真是孤家寡人,连个说话的对象都难找。
虽知道老师只是让自己赚点军功回去,镇西将军不过是个虚衔,真正领军的必然另有其人,陆颖却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当成菩萨一样供起来。
那副将名叫江寒,以前曾是康王府中的一名能征善战的将领,后来老师领了康王府,江寒与其他将领一样转而效忠老师。老师交代过,这是个纯粹的战将是她千挑万选的,身上没有某些将领身上那些喜欢结党结派又或者攀附阿谀的习性。她与江寒当是能够好相处的。
可越是纯粹的军人性格,越是喜欢勇猛豪爽,磊落大气的伟岸女子。像她这般知道擅长口舌之辩,算计谋划的文弱书生,正是江寒最不屑一顾的类型。
不过这个江寒纯粹归纯粹,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傻子。她表面上对自己客客气气的,保护自己的人也是身手最好的,却丝毫不让自己插半根指头到军队管理去,甚至不让自己过多的接触军中将领和士兵,基本杜绝了自己插手军务的任何可能。
在江寒眼里,她陆颖和那些纨绔小姐被家族送进来混军功是一类人。
其实江寒也并没有想错,只不过把她送来的那个人背景未免是大了些。
陆颖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反正她不懂军事,胡乱发表意见只会越搞越乱。只是王六几人对这样的对待略有微词,谢岚倒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陆颖则继续心平气和任由江寒把自己当成一具华丽的摆设。
“马上就可以见到定芳了,这趟西北行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陆颖心里有些安慰的想。
一个月的持续奔波,镇西军终于到了西北。
来迎接她们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将军,一身寒甲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给人沉重地压迫感。她扫一眼陆颖以及陆颖身侧的江寒,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援军到来的喜悦,反而给人一种不欢迎的感觉。
对面陆颖和江寒的问好,她只是吐出自己的姓名“侯明玉”,然后道:“走吧。”便拉转马身转身。
这算什么?
陆颖心道江寒看不爽自己情有可原,这侯明玉的态度又算什么?
侧眼看了一眼江寒,江寒眉头微微拧起,显然对侯明玉的态度有些不满。
直到陆颖与江寒安排好了士兵,侯明玉依旧没有提见西北侯的话。
江寒忍不住开口:“侯将军,现在一切收拾停当,可以让我们见大将军了吧。”
侯明玉冷眼看了陆颖与江寒一眼,道:“两位跟我来。”
陆颖听那口气极冷,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到跟着侯明玉进了主帅军帐才发现自己预感成真,帐中案后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骨灰罐,罐子前放着大将军的衣甲和头盔。
案前跪着一个青年女子,面色近乎麻木。
青年女子正是侯盈。
侯廷玉……死了?
陆颖心中一紧,在这当口上她竟然——为什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做山长已久,许多没有摆在明面上的弯弯绕绕,不过眨眼就明白了:难怪侯明玉对她和江寒的到来如此态度!西北军三十万人,原由西北侯侯廷玉领着,侯廷玉是朝廷封的大将军,凭着世代军功和多年来坐镇西北的威望稳居西北军方第一人的位置。
如今西北军求援,她来了,侯廷玉却死了。名义上她陆颖是皇帝的亲传弟子,是钦封的将军。如果西北在上次求援中已经说明侯廷玉命在垂危又或者已经身故,皇帝却又一声不吭的派出自己的得意弟子,此外没有任何说明,侯明玉只怕会认为自己根本就来夺权的。
前脚侯廷玉尸骨未寒,后面就被皇帝趁机收权,侯家三代镇守西北,军权在握,心里如何没有抵触?
原以为自己来这里只是一个花架子,却不知道有这样大一个麻烦。侯廷玉一去,侯盈还小,其他将军中并无特别突出可以压倒群英而上的。而类似江寒这样所谓老师的嫡系,那点军功在西北军人眼里,也许根本算不得什么。
至于她陆颖——侯盈是她的至交好友,在这件事情上就算不支持她,定然也不会为难她。而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借机收回西北的控制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而这个人,又以自己为最佳——毕竟在老师的眼中,比起江寒等人,自己才是嫡系中的嫡系。
老师的算计——陆颖叹一口气:在西北军的下一任最高指挥者人选上,老师确实没有表态。
但是没有表态,往往就是最好的表态。
为了以防万一,陆颖还是向侯明玉确认:“这……是大将军?”
侯明玉冷哼了一声,脸上愤恨之情清晰可见。
陆颖合上眼睛,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想起军报上齐军压境的数量:大将军竟然在这个时候……大燕危矣!
睁开眼睛,仔细整理仪容,陆颖上前一步,在这位素未谋面的大燕大将军遗骨前深深的三鞠躬。
江寒被这个消息惊住了,见到陆颖行礼,连忙跟上来一同致哀。
侯明玉虽然眼中依旧不屑,但是表情还是稍微柔和了一些。
陆颖郑重直起身子,方才在侯盈面前蹲下,关切地看着自己这位面色苍白、神色憔悴的好友:“定芳,节哀。”
侯盈缓缓抬起头,望着一年多未见的这位山长小妹,她眼中情谊恳切,回想起书院里的点滴,心里涌起丝丝热流。但下一刻想起自己小姨和军中几位将军这一段时间在她耳边反复叨念的话,那股热流又被一股寒流穿过,变得晦暗不明。
“敏之,没想到来的是你。”侯盈起身,欲言又止地陆颖一会,转过头又去看母亲的遗骨。
陆颖心下明白,侯盈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对她——不,应该是对领着这着这支军队到来的她,有了看法。
“我也没有想到。”陆颖淡淡道,不像解释的解释,“我原以为我不过是被老师安排到侯大将军名下混点虚名回去的,却不想——”
侯明玉打断她的话,根本不相信:“哼,你敢说你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大将军已经……殁了吗?!”
陆颖猛得侧过脸:“我不知道!!”
她抬起眼睛与侯明玉对视,眼皮也不眨一下。说完这句话后,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目光坦然通透着与侯明玉咄咄逼人的目光对视,毫不示弱。
侯明玉无所畏惧地瞪着陆颖,但终觉得在对方明澈的目光里找不到一丝心虚和狡诈,暗暗怀疑自己也许是怪错了人,心思顿时游离不定,气势便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干脆撇过头去,不再看陆颖。
江寒见状不禁对陆颖微微生出一丝诧异:看来这个皇帝钦点的挂牌将军倒也不是那么差劲。普通人在侯明玉这样一个将门世家出身,又纵横沙场半生的老将面前,便是有理也抗不过她的气势压迫。
陆颖有望了一眼遗骨,低声道:“如果你们不想吵着大将军的英灵,我们便另寻一地谈话如何?”
“去我的帐篷吧。”侯盈说,她知道自家小姨的脾气,若是谈得不投机少不得就在母亲遗骨面前吵起来,显然不是她乐见的。
“我不懂军事。”陆颖不等其他三人开口,打算利落的把问题一次解决。果然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闭上了嘴,等她下文。
“军事我不插手——但是军中要紧的事件我得知道,重大决策我也需在场,不然将来无论如何无法向老师交代。”陆颖果断道。她的语速并不快,吐词却清晰有力,声音不大,语气却是不容任何人质疑的肯定,让人从心里感觉:事情一经她口,便是结论,他人再无权更改。
看了看侯明玉、侯盈,又微微侧头看了看江寒:“定芳年纪还轻,西北安危事关重大,两位将军要辅佐些才是。”
侯明玉在军中多年,也是做将军的人物,陆颖有意无意透出来的决断之意她不是没有察觉,但是陆颖的果决和态度让她完全说不出反对的话来,更不提她最后一句话就把西北最高指挥权交到了侯盈手中,让自己干干净净的撤了出来。
既然不是来夺权的,又带来的可观的援兵,侯明玉对陆颖产生敌意的理由也就烟消云散了。当下默不作声,只是看了一眼侯盈。
侯盈心中微微愧疚,她刚刚心里诚然对陆颖生出一丝芥蒂之心。毕竟母亲才刚刚离世,任谁也无法冷静的面对一个有远道而来夺权嫌疑的人。
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陆颖本是文坛第一人,若不是皇上手上可信任的人少,何必跑来这苦哈哈的西北谋什么军权,文坛军界都占全了,怎能不惹君王猜忌——陆颖何等人物,如何会做这等愚蠢的事情?
侯盈却是不知道李凤亭根本就不怕陆颖两家占独,而是巴不得她都占独了,好名正言顺的进行下一步计划。
陆颖承李凤亭一脉,虽然眼光尚不如她老师老辣长远,却也把李凤亭的心思瞬间弄透彻了个七七八八。
走出军帐,她望着天空,不禁摇摇头:老师啊老师,你怎么老喜欢甩些棘手的摊子给我。花山书院也就罢了,这一次我可不接你的招!
快步走到她自己的军帐里,江寒不但没有告退,反而跟了进来,急切道:“殿下,刚才——”
陆颖警惕德抬起眼帘,心中怒气微生,盯着江寒:“你叫我什么!!?”
一时间军帐中任何细微的气流都变成锐利的锋芒,让人心生惧意。
江寒不禁退了一步,随即被自己怯懦的行为怔住,内心微微震动:这个少女生起气来气势竟然如此迫人——自己之前看来还是小瞧了她。
“殿下,末将出行前,陛下曾有交代……如今殿下如此自作主张,实在有违陛下的恩旨,让末将无法向陛下交差。”江寒只怪自己太过低估这少女的胆量,竟然还未与她商量,就这么一口气干干脆脆将大权拱手让人了,她甚至连开口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诚然,陛下交代军事方面可以不让陆颖参与,但是她此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让陆颖至少成为形式上西北的最高指挥者——在她的助力下。可现在在,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事情就已经一塌糊涂了。
陆颖深深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是担心交差的问题,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可是西北军——”如同平南军,西北军一样是几代皇帝心中的痛处。
“老师的难处我知道——可侯家在西北军的地位不是一代建立起来的,所以也不要指望一代就能够拿回来。”陆颖走到案边坐下,“何况现在大敌当前,其他事情都可以缓一步再说——”
拿起案几上一卷兵书,她忽然想起玉漱阁的那副画,道:“自古以来,英雄流血又流泪的事情还少了去了吗?”
身为军人的江寒闻言身体猛然僵硬,又立刻控制住,粗大的手指微微握紧,沉默了半晌,方道:“是,殿下。末将明白了。”
陆颖从书卷抬起头,微微拧起眉头,不知道她是真明白了还是敷衍自己,只吩咐:“找几本兵书送到我这里来吧。临阵磨枪也是要做做的。”
江寒又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