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暗中前行。
看不见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世界是如此安静,周围的一切都静默下来,仿佛有无数的眼睛躲在黑暗中盯着她,追随她,看她究竟要去哪里。
有人抓着她的手,在无边无际的长夜里,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浓重的背影与黑暗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她的另一只手原本应该抱着什么,现在空空如也,只能任凭它摇摆在虚无的空气里,由肩膀带动着,去向未知的地方。
在这样的黑暗里,在未知中穿行,她竟一点也不害怕。
不如说,她早就对自己无知无觉,成为行尸走肉,跟在什么人之后被动的前行着,灵魂似乎已经脱离肉体,陷入某个比黑夜更加深沉的地方,脱离了痛苦与快乐,对外界不闻不问,沉睡不醒。
突然,眼前落入一道光。
金黄色的光洒在少年的身上,黑暗破开一个缺口,温暖回归,夜退步到她身后未知的地方,恍恍惚惚间,她看清他的脸庞,漂亮的男孩子,有一张混合温和与稚气的脸庞,黑色的大眼睛正犹豫打量她。
少年一副想要说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样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先问了,语气呆板。
“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男孩子紧紧拉住她的手。
“我弟弟呢?”
“他已经死了,所以……我将他烧了。”男孩竭力保持语气平稳,她却能从他的手掌感觉到渗出的冷汗。
她定在原地,轻轻呢喃:“继真……”
男孩子转过身,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情:“你……你如果想哭的话……可以哭一会儿的……我会保护你,这里是我们的营地,会很安全。”
她漠然看了他片刻,才摇了摇头:“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似乎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话说,男孩保持了不自在的沉默。
停顿片刻,她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把继真烧了?其他人……他们也死了,可是……”
“我这样做,你会恨我吗?”鼬走近她,染墨一般的双眼透露担忧与谨慎,却依然是坚定的。
她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杀了继真的人不是你。”
“也不是你!”他赶紧接上她的话,“这不是你的错,你不是故意的,继真……继真只是运气不太好……”说到后面,他自己也有些虚弱,“所以……不要去想了。”
“怎么才能不去想呢?”她反问他,语气如一开始般毫无生气,“怎么能不去想呢?我也不想去想,可是,从刚才开始我就停不下来,停不下来了。我觉得很难受,但是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可是,那是我的错,所以才必须让我这么难受吧,如果我不难受了,那是不是说明我根本就是凶手,我怎么可以这样活下去呢?这是我的错,我应该要受到惩罚,我……”
眼看她越说越激动,他将她拉向自己,轻轻把她抱住:“不要说了。”
她噤声,温顺地安静下来。
“忘记一切吧。”他在她耳边轻柔地说,绕过她的腰的手温柔拍在她的脊背,“不要去想了,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战争,因为是战争所以才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战争的错。”一遍又一遍,像是对她的安慰,也像是对自己说,他沾着血水和汗水的发贴在她脸庞,湿冷冰凉,从他身上,她能闻到火药味掺和着血腥气,以及提前来临的冬天的味道。
他抱着她,她却丝毫也不觉得温暖,胸口什么地方缺了一块,空空荡荡,即使再多的怀抱再温暖的双手也不能将它填满。
她听见自己嗫嚅:“战争……是战争的……错?”呆愣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一字一句的说:“鼬,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是不是因为我只是想自己得救而已……”她将他推开,认真安静的着他:“是不是因为……”
“什么也不是!”他果断打断她,“不要再想这些,就当,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
“噩梦?”她机械重复。
“跟我……去见止水大哥吧。”
“止水大哥?”她不明白他眼中的坚决与认真。
“嗯,他可以让你忘记一切。”
“忘记一切?”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遗忘反而成为了对自己的救赎。遗忘过去,遗忘曾经的自己,遗忘陪伴自己的那些人们……想要割舍痛苦,为什么非得要连过去的快乐也一并舍去?我究竟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没有答案。
我是谁?
记忆好像在这一块被割裂了,那个一脸木然的小女孩子真的是自己么?自己可曾有这样的童年?透过时间的缝隙她向她远远眺望,黑暗中被一点微光包围的小女孩湖蓝色的眼睛在光影下暗淡成冰冷的蓝。好像陷入很深很深的海。
时光慢的好像蜗行,又快得好像飞箭。陪伴在身边的人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有记忆迷迷糊糊的缝补出他们的故事,最后唯有她留了下来,坐在烛光中,面对是是非非,分析对与不对,独自与寂寞面对面。
三代火影牺牲之日变成了自己暗部副部长的任命之时。那一天淫雨霏霏,团藏老师并无参加葬礼,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长廊的台阶上,背倚朱漆圆柱,隐于其投下的晦涩暗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老师,葬礼就要结束了。”
“哦。”
“您不去吗?”
“去了又能如何。”
圆柱背后的人影挪动一下,侧身面对她,“你收到了任命状?”
“是。”
“那么今天就开始工作吧。”
“可是老师,我想去参加火影的葬礼。”
“去吧,我准你半天假。”
“您有什么要我捎去的吗?”比如慰问悼词,比如祭物什么的。
“没有。”黑色的影子抬头看看天空,淡淡道,“要谈话什么的,等我死后见了他再交代吧。”
“老师……”
“伊贺,”人影打断了她,长身而立,越过长长的过道他走到她身边:“人一旦被生下来就踏上了死亡之路,迟一些,晚一些,倘若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战,别无其他。你明白吗?”
“可是三代火影是老师您……”
他打断她的话:“与其在过往的事上徘徊追思不如思索一下你要做的事。”
男人靠近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他的手宽大有力,因为经常使用忍术而盖满了薄茧:“暗部不乏技艺惊人血继出色的晚辈,比你更早进入暗部,经历腥风血雨的人也不胜枚举。我有很多的理由可以选择别人作为暗部副部长,可是最后我决定举荐你。”宽大的手温和按上她的脑袋:“从此以后,我将不再视你为自己的弟子,也不会仅仅将你作为自己的副手,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老师……”
“你将作为能超越我团藏的接班人,在我手边做事,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暗部部长?”她愣了一愣,“可是我还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
“从你作为暗部副部长的那刻起,你就要思考怎样才能超越你的前辈。”他放下手,强调一遍,“从今天起就开始思考。”
她淡淡笑笑:“让我这样的人作为暗部部长或许无法服众。”
他扬手打断她:“在我眼中,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暗部统领。”
望向阴霾的天空,他淡淡道:“在根的所有部下中,唯有你我并未有下咒印术。与其说是未有下,不如说鼬加之于你身上的过继术排斥一切咒印术,令我无法控制你。然而,作为交换,你被作为控制鼬的筹码一直在我身边。换言之如果我不再信任鼬,我可以随时杀了你,从而终止他的一切行动。几年前当你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便明白,站在我面前向我宣誓的小女孩,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世界的法则。”
“身体羸弱的你,要如何保护自己好友的弟弟,你一定作出了认真的思考。你看到鼬计划中脆弱的部分,然后补足。这是那个时候你告诉我过继术后我作出的判断。你注意到了被认为是天才的鼬没有看到的部分,那即是,我对他的怀疑。”
“即使一夜间屠戮全族,即使背负一生叛徒的污名,也无法令我信任,那个继承了家族过于强大血迹的男人会不执迷于权利和力量而坚持到底。另一方面被留下的宇智波佐助成为了我的心病,不能将他斩草除根,我便无法确信村子的安全。而鼬的力量过于强大,我担心有一天他反悔后带走自己的弟弟,成为另一个宇智波富岳。”
“我没有想到,当鼬叛逃后的第二天你就会来找我,告诉我关于过继术的秘密。”男子苍老的声音顿了一顿,看向她,那双隐藏于黑暗的眼睛夹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令她无法看清,“你说,愿意为我誓死效忠,所以不向我隐藏任何秘密。如果是现在的你一定不会用那么孩子气的伎俩了吧,然而我却将那个时候的你看得清清楚楚。你是害怕我对鼬的承诺出尔反尔,并看出一旦鼬离开了木叶,我就会伺机对佐助不利,因此才将一切和盘托出,为了让我安心。”顿了一顿,他沉声道:“你的确做到了。”
“您太犀利了。”她先是诧异,随即一笑,“既然您提到了过继术,那么应该也能预见到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我无法成为您的继任者,按照和鼬的约定,我……”
“伊贺,不要让我重复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他冷冷道,“在我的眼里,你会是我的继任者,而鼬什么也不是。宇智波家族总有一天会成为彻底的历史,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伊贺?”
她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轻声道:“就算我想打破约定,也不可能了。”
“你听说过‘菊和一文字’吗?”
冷淡的声音徘徊在耳边,亦远亦近,似有若无——
你听说过“菊和一文字”吗?
它能斩断一切忍术的效力,将延续的查克拉驱散,归于无。
只要摆脱了鼬的束缚,你就自由了。
缠绕在耳边的话语突然就变得犀利,好像突如其来的一阵猛烈的风呼啸而来,冲开某一块蒙尘的记忆,她的心中打开了一扇窗,窗外的世界出乎意料的开阔复杂。
而那个声音在她的耳边鼓动着:“就让历史成为历史吧,而你不用跟着陪葬。”
与其在过往的事上徘徊追思,不妨思索一下你要做的事,伊贺钦。
*
她在午夜中醒转。
倒也不是惊醒,只是迷迷糊糊中自己就恢复了意识,接着就越来越清明,再也睡不着。撑开眼皮,屋子一片漆黑,间或有闪电在天空一划而过,周遭就突然亮到令人发盲,一眨眼的时间不到又陷入黑夜。窗将屋外的喧嚣隔绝一半,猛烈的风啸听来也就没有那么可怕。
卓越然拥被而坐,靠在舒适的枕上,呆呆望着电闪雷鸣。
刚才的梦境如此真实,那些画面还印刻在她的脑海中,轮番上映着。
梦境里小时候的鼬还是比较可爱的,没有板着脸,没有束起头发,也没有裹着一本正经的袍子,有的是温润的黑亮大眼睛,让人很想捏一把的漂亮柔嫩脸蛋。从没想过那个一脸淡然面无表情的宇智波鼬小时候却是个温柔的孩子。
在伏尸遍野的战场两个小小的孩子用拥抱来互相依靠。
从一开始他们陷入的人生便破灭了美好。即使现在是成年人的自己,也无法理解对于伊贺钦那是怎样的痛苦,也无法理解对于鼬那是怎样的无能为力。
最后只能将一切归结于战争。
终于她有点明白了,当初的鼬为何能武装起温柔的心做下弑族的决定。
因为是战争,是战争的错……梦境中年幼的男孩子提前学会了无奈的口气。
如果是我又会说些什么来安慰那个失神的女孩呢?卓越然想了很久,最后只能摇了摇头。那个时候小小的鼬一定迷茫到不知所措了,所以只能反反复复对她说着,忘记吧,忘记一切吧。
他要带她去见那个叫“止水”的人。
“止水”,这个名字在梦境中被提起,她判断这个“止水大哥”应该是宇智波家族的某人,根据当时的语境判断,这个人很可能掌握一种能让人失忆的术,所以鼬才对伊贺钦这么说吧。嗯,很符合逻辑。她自我肯定了一下:情况应该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的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是找人强制将钦的记忆抹去,于是他想起自己族中有个叫宇智波止水的人可以做到这种事,便劝她和他一起去找他。
问题来了。
到底这个宇智波止水有没有对伊贺钦施术?从梦境的趋势来看应该是肯定的。可是就梦境本身而言,伊贺钦还是记起这件事了不是么?那段痛彻的历史在她落崖的时候出现在梦中,虽然只是零碎的片段,但已经很完整的说明了问题。
那么就是没有施术或者术失败了?
是哪一种情况?
而钦呢?伊贺钦是怎么想的,她想要忘记么,还是鼬单方面的想法——他可能只是为了她好,不希望她的人生落下悔恨。
几分钟后卓越然长叹一口气放弃挣扎。这个问题看来只能搁一搁,靠她这么想是想不清楚的。另外,这一次她要小心了,不要傻乎乎开门见山的问那个宇智波鼬,免得他红了眼睛再凶她一次。
她揉揉太阳穴舒缓一下因为思考而过于紧张的神经。伊贺钦那个家伙一定和她很不同,注意细节,擅长思考,性深城府,还有,还有比谁都更懂得这个世界的法则。作为木叶忍村最强大暗杀部队的首领,没有什么忍术天赋和才能,却最后站在了权利的顶峰。
撇开那些负面个性,她的敏锐大概是天生的。
“你为什么要把继真烧了?其他人……他们也死了,可是……”
伊贺钦当真是犀利,就算是那个最让她痛彻到麻木的时刻,她也注意到这件不协调的事情。
是了,她终于问出了长久以来她卓越然存有疑问却又无法说清道明的事实——鼬唯独烧掉了继真的尸体。
为什么呢,别人的尸体随便丢弃在战场上,而她弟弟的尸体却被鼬给烧了?就算是传播疾病不得已要烧掉,为什么其他人不一并烧了呢?
这样做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是在……毁尸灭迹?
她自己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不,不会的吧……她不确定地问自己,鼬有什么必要毁尸灭迹?一般不是坏人为了消除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才搞这一套的吗?不会那么狗血吧……继真那个孩子也不是鼬杀的啊,是伊贺钦自己不小心失手……这已经够惨的了——还会有别的曲折么?
她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小小的孩子也常常能有让大人惊异的智慧,何况是从小就被誉为天才的宇智波鼬。那一刻他脑袋里面想的究竟是什么?聪明的他注意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有了那样的举动,而且一副毫不犹豫,下定决心的样子。好吧,她不得不又缴械投降,团扇家的孩子大概脑子结构特别复杂,而且个个实干主义至上,无论是决断力还是行动力都非常人能懂,并且从不解释。
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会是为了自己。
这家伙从小就爱为人操心呐……
继真被烧掉的问题,也是要搁一搁的。
伊贺钦就任副部长的时候出奇的年轻。
在她的梦境,透过她的视角,听着她那时还柔和清越的声音,大概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又一次她让她大大的惊讶,原来她还未成年就已然能撑起暗杀部队的一半天空,不仅干练而且老练。她面对的那个老人应该是暗杀部队的前任部长,被她称之为老师的那个团藏。卓越然自认最怕的就是那种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前辈人物,这位大人不仅前两个特质都有,看上去还被一种强硬不容质疑的气势笼罩,是她最处不好的那一类人了。
就是这个人坚持了要铲除宇智波一族的观点,让鼬处在双面间谍的炼狱里。也是这个人坚持要伊贺钦继承他的衣钵,要求她挣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桎梏。
看来面对两难抉择的不仅仅是宇智波鼬而已。
对伊贺钦而言这是怎样的选择?
原本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要死,所以早早做好了准备,心平气和,耐心等待,突然有一天有人对你说,你不用死啊可以活下来,不过有一个条件——
你必须出卖朋友。
卓越然,冷静一点,不要动气也不要激动,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再怎么气愤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意志而改变,要客观的看一切,就当是一个旁观者……
团藏显然没有将话说全,因为伊贺钦是个明白人,一些话他便不用说得太明白。他的意思大概就是如此吧,只要听从他的指示就能得到“菊和一文字”,她便可以活下去,不仅如此还能成为暗部部长。
历史又一次重演了,不过这一次作为双面间谍的是伊贺钦而不是宇智波鼬。她必须和鼬保持联系以稳定他的状况,同时又站在团藏的立场,处理对木叶而言最大的威胁——宇智波一族。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伊贺钦和鼬原先的计划是让佐助杀了鼬成为村子的英雄,现在计划要变一变了。
让佐助和鼬同归于尽如何?
作为这个秘密联系最为相关的三个人,只有钦才能做到这件事情不是么?她是鼬唯一信任之人,说到底连性命都联系在一起的人叫他怎么怀疑?
如果那个时候是鼬的选择令她被动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么这一次,她有了掌控命运的机会——是解开自己身上的诅咒,还是按照约定继续下去?
是作为稳定鼬的筹码面对死亡还是放弃佐助成为暗部首脑活下去?
卓越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假若她选择了活下去那么佐助与鼬决战之时一定会被暗部动手脚,成功的机会很大,团藏要稳定木叶铲除未知因素的目的便达到了;假若她继续按照约定不动摇,那么团藏的目的同样达到了,那个不被自己信任的宇智波鼬还是会死,只不过佐助会被蒙在鼓里,要除掉他不那么容易。其实这个家伙从一开始就想把宇智波一族一锅端吧。虽然得到了鼬的牺牲承诺,对于佐助他始终放心不下。然而要除掉他却并不那么容易,很可能会逼迫鼬放弃计划,更何况还加一个天才本尊大人横在中间。于是他做出了决定,他要拉拢自己的弟子,所以他给她指出一条生路,怕她不答应,又另加了筹码,暗部部长之位。
不愧是暗部的部长,本尊大人的老师绝对是彻彻底底的狠角色!他给了自己学生怎么样的一个难题啊,只有背叛朋友杀死守护的人才能成为超越自己的继任者活下去,否则即是死!
她忽而觉得胸口泛出一阵郁结难消的气,吐也吐不出,散也散不去,堵在喉咙,闷在胸口,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不停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而窗外雷雨依然下着,淅淅沥沥,好像哀鸣,好像涟涟泪珠,不止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