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来到端木蓉所在的木屋时,碰到了不知为何在原地踱步的高渐离。
尽管此刻墨家上下是罕见的喧闹,但武者的敏锐让高渐离迅速脱离了自己的思绪中,转而看到了声响处。
看清来者是荀子后,他迅速收回了过于锐利的目光,转身给荀子行了个礼,“旬夫子。”
荀子看到高渐离这般客气而礼貌的举动,第一时间竟然是感慨——他都已经多久没见到这般礼貌的礼仪了,想他竟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的弟子给带坏了。
自然,这般思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面前高渐离无从得知德高望重的老者心中想法,但也得到了老者的回礼,“风萧萧兮易水寒,高大侠,久仰。”
高渐离抱拳,“旬夫子客气了,叫我小高就好。”
荀子点了点头,看着面前高大男子那紧缩的眉间以及那飘移的视线,不需多想,便猜到了面前人的想法。
高渐离又看了一眼荀子走来的方向,终究还是抵不过老者的沉稳,首先问了话,“敢问旬夫子,天明他……可好?”
积压在高渐离心中的疑虑无从发泄,甚至用一句话也无法说完,但终究是因为当事人不在,过于复杂的思绪只能凝结成了这句过于模糊的问话。
荀子仍是不紧不慢,“小高想问的,是天明与纵横剑客之事,亦或是他的近况?”
说来无情,同时从机关城来到桑海之上,天明却少有与墨家一块待在根据地之中,甚至连行动也很少参与,更多时候,这个少年更乐于休憩于小圣贤庄之中,又不怕路程遥远而奔波于墨家与小圣贤庄之间。
就连被上任墨家巨子亲手赠予的墨梅,也在到来桑海之前,已强硬归还于墨家人手中。
如若不是后续墨家众统领情绪过于激烈,甚至就连那把由天明在侠道中所得的非攻盒,也一并要还给墨家人保管。
这种几乎是与墨家斩断任何关系的举动,怎能不让众人心寒?
当初不知实情,只觉天明有着非同寻常的冷漠,高渐离却仍然放不下面前少年——只因他为荆轲之子。
但哪怕有了这层想要照顾的身份,但高渐离仍然无法摆脱内心的那一股飘忽不散的怨气。
然而桑海上的这些日子,却让高渐离觉得,当初逃亡路上那个强压怨气的自己过于好笑。
过分的冷漠,也不过是别扭的保护罢了。
谁知荆轲之子会是皇室公子?又有谁知荆轲之子是阴阳家的掌上圣子?
不知真相的自己心生不解,如今的自己却只能喟然长叹。
如果当时放任天明的一刀两断,或许就没那夜的狼狈落败。
落得连自己的根据地都无法保全。
曾是两派之一的墨家,又是否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四处躲藏?
或许形容过分夸张,却是道尽了高渐离的无奈。
但如若曾经任由天明一刀两断,或许如今是另一番局面,但却不是高渐离所想要看到的后果。
所以,哪怕落得在桑海中东躲西藏的地步,高渐离心里也毫无怨气,就算有,也不过是对自己任人鱼肉的悲哀。
世间留给墨家的时间太少,他们或许可以回归当年的强大,却唯独缺少了修养身心的时间。
荀子不知高渐离的内心纠纷,却能看破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老夫可以直言,天明他一切安好。”
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毕竟,已经决定了前程,已然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的天明,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好。
只不过,这样的好,对于其他人来说,却终究是挖去了心头之肉的残酷。
……
锵——
与剑鸣声一同升起的是锐利的剑气,半空中是两人激战的身影,一人缠绕锐利剑气,一人却全无气势,似乎眨眼瞬间便能消失在眼前。
这里本是安逸的悬崖,却终究因为地面上那一道道纵横沟壑而显得万分险峻。
“荆天明,我更欣赏现在的你。”
交错的身影在一次交锋后错开,卫庄持剑立于深沟旁,肆意打量着面前如往日全然不同的少年。
“你比你的大叔有趣多了。”
天明抬手抹去脸上划痕的鲜血,手腕一转,让匕首贴于手臂,宽大的袖口先前就已被主人毫不客气地划去,任由那少见天日的手臂暴露在阳光之下。
“我看你是找准机会想要杀了我。”天明平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并没有错过交锋之中那掺杂在剑气之下的杀气——那不是战斗中的习惯使然,而是面前男人内心早已升起的杀心。
天明的话让一旁背起白凤的盖聂立刻转头看向了卫庄——盖聂不愿天明实施这一场冷酷的训练,却又非顽固之人,纵然在少年冰冷的话语下伤了心,盖聂也很快与卫庄分配好了任务,背起了极端条件下昏迷不醒的“负担”白凤。
然而,心神仍未平定的盖聂还是没有察觉到刚刚交锋之中的属于卫庄的杀意,这才导致了他的一脸震惊。
“小庄!”
“师哥,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卫庄坦然承认下自己的杀意,脸上不以为意,双眼却甚是暗沉,“荆天明,你太过妖异。”
机关城中的交锋让卫庄认识了面前的少年,也让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忌惮。
能与卫庄达成平手的人,天下不少,但绝非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所能做到的。
或许天底下真有武功奇才,但卫庄从不将那些逆天的天赋看在眼里——天赋再高,又怎能比过他十几年来打下的基石?
武功,剑术,从来就不是天赋所能主宰的。
江湖上的确有不少的绝世天才,却未曾有一个天才敢在稚龄时直面卫庄。
但面前的天明却做到了。
甚至于当初的平手,不过是因为面前人没有下过死手,如同戏言一般遵守着所谓的“打败”。
那时的猜测,面对如今的天明,彻底得到了证实。
或许卫庄心高气傲,却从不失理智。
能与他一决高下的实力,怎可能只因天赋所有?
能与他一拼高下的,除了天赋,必有扎实的基础。
试问面前少年,如何用人生十二年与二十多年的基石相比?
结合天明那些复杂的身份,卫庄不难有大胆的猜测的同时,心生铲除异己的想法。
“你,真的是荆轲之子?”
盖聂手上一颤,竟是差点让背上的白凤滑落在地。
“小庄……休得胡言!”
卫庄紧盯着面前的天明,嗤笑道,“师哥,是我胡言,还是你不敢问?”
盖聂不知觉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小庄,这是我和天明的事,不需要你过问。”
“也只有牵扯到荆天明你才能硬气起来。”卫庄终于把视线转向了盖聂,“但是师哥,你别太过骄傲,这可不是你和这小子的事。”
盖聂冷冷回视,“这就是我和天明的事,不需要你这个外人过问。”
卫庄忍不住仰天大笑,“师哥,你给不出个理由说服我,就要强硬把事情揽下来,未免太过狂妄!”
未曾想局面会变成面前这个样子,看着面前师兄弟竟是因他而起了争执,还等着下一轮战斗的天明有种说不出的啼笑皆非。
天明未曾否认卫庄的说法。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的存在,就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
而他,也未曾掩饰过身上的异样。
哪怕是面对盖聂,天明也不曾收敛起身上近乎厌世的冷淡。
只是,在看到盖聂那奋不顾身的行动后,他缓缓收起了那过于锋利的武器。
被人保护的感觉太过美好。
以至于让天明差点忘记了,早在那片漫天火海……不,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他就不配拥有平凡。
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世间,自然也不曾与世间融合。
但这些往事、这些秘密,如盖聂所说,不需要任何外人知道,而他们也无权无力知晓。
包括盖聂,包括墨家,他们只需平凡而不凡地挣扎在这世间,即可。
牵扯入那些更高层次的存在,或许落得清醒人,却也是提前粉身碎骨。
并不想参与这对师兄弟的争执,但天明也不乐意让这两人偏离话题。
“你知道什么叫‘如蛆附骨’吗?”
光天化日之下,却有苍白厉害手握利器,想要夺取阳间性命。
锋利的利刃无声无息划破了脖颈,不夺命,似戏耍,却致命。
“在你松懈的那一刻,蛆虫必将你吞噬殆尽。”
卫庄浑身一震,周身剑气激荡,想要置身后冒犯之人于死地,却连一丝生息也无法捕捉。
“什么是‘如影随行’?”
紫气先于刺痛被双眼察觉,明明就在眼前,明明未曾眨眼,却已失去了任何身影。
紧贴背脊的身影是记忆中的瘦削,却又是陌生得可怕的冰冷。
夺命的利器再添一抹鲜红。
“人会警惕人,但何时会警惕自己的影子?”
不如卫庄那般狠厉,盖聂想要锁住身后那道身影,却是抓了个空,随之浑身一轻。
“‘秘隐之鬼’是什么?”
咔嚓——
白凤摔在了两人间的空地上,天明收回了手,一同收起的还有变回了原形的非攻盒。
“哪怕我走过你的面前,你也毫不知情。”
脸上是被剑气划破的伤痕,脸色是大病初愈的苍白,身影是少年的瘦削薄弱,身着是简单的麻衣服饰,周身不带任何气场。
却远比先前那周身冷气的少年,更为骇人。
“你们该庆幸两点。”
天明退后几步,远离了白凤,也方便自己将这两人收入视线之中。
“第一,章邯不是我,但他能做到我的七成,虽不足为患,但不能大意。”
“第二。”天明扫视两人,“这终归只是场训练。”
该感谢你们的信任,还是叹息你们的不上心?
盖聂也就算了,天明早就知道盖聂在自己身上投入了意料之外的过于沉重的重视,但是卫庄……这个人怎么也和大叔一起闹腾?甚至还是这人先挑起的苗头?
干净利落把自己撇除这场争执中的天明心中无语评价着面前两人。
面子看着稳重,但一旦吵起来比小孩子还要幼稚,该说不愧是师兄弟?
天明大胆地当着两人面心底嘀咕,但面上端着的面无表情仍让人心生恐惧。
“对你们,我就只有一句话。”
天明转身,被两人这一搅和,他也没了心思再继续下去了,而且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剩下的就让这两人自己忙活去吧。
“纵横,并非纵与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