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缓缓睁开双眼，失焦的视线看不清眼前的景物，空白一片的脑袋模糊了所有的思考。
“天明！”
心神一直放在少年身上的盖聂第一时间注意到天明的动静，他连忙离开床边的椅子，坐在了床铺上，紧张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少年。
“大叔？”
迷茫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盖聂的呼唤成功让天明从遥远的梦境中苏醒过来，他侧头看向低头，一脸担心看着自己的盖聂，才真正从那有着一片高楼大厦的时代中脱身而出。
天明屈肘撑起自己的身体。好在这一次阴阳咒印的爆发并没有多去他的力气，又或许是因为他冲破了体内的平衡，把属于自己的内力要了回来，所以才没有再出现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全身无力、动弹不得的情况。
盖聂也没有阻止天明，而是伸手将少年浮起来，让他靠在了床头，然后替少年整理了下身上的被褥。
“可还有什么大碍？”
这一种情况对于盖聂和天明来说已经是常态，不同的是这一次咒印的爆发是人为的提前，所以盖聂也不知道其中是否会有其他意外状况。
天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大碍。月神并没有东皇太一那样的实力，所以她能够做的除了是与自己对抗外，也不过是靠着不知道是几年前种在他体内的阴阳咒印。
想到这里，天明垂眸，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明显的懊恼与后悔。
“大叔。”天明垂头，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虚握着的两手，语气透露着几分沮丧与悲伤，“是我的错。”
这是盖聂第一次看到少年如此懊悔与沮丧的样子。
“天明。”
盖聂伸手，将宽厚的手握住少年冰凉的手，给予少年无声的安慰。
“我答应过端木蓉。”没有礼貌的称呼，也没有奇怪的称呼，天明直接说出了那曾差点让他与盖聂决断的女子的名字，“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好月儿。”
但是现在，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月神从他的眼前，将高月带走。
是他的骄傲……导致了一切。
天明是重承诺的人，他不会轻易许下承诺。所以当初在墨家禁地门前，面对端木蓉的托付，天明才不会像少羽那样干脆利落地答应。他的停顿，只在思考自己是否要许下承诺，自己是否有能力许下这样的承诺。
但无论过程如何，最后他还是许下了承诺，答应端木蓉照顾好高月。
虽然看起来沉默寡言而又冷漠，但是没有人看到天明的骄傲。那是不显露的骄傲——说到底天明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小鬼，他也会因为自己拥有着远比其他人要厉害的技能而感到骄傲。
这种骄傲不是自负，也不是炫耀，仅仅是过于相信自己的骄傲罢了。
自以为来到桑海这个熟悉的地方，就可以为所欲为。但却是在秦国一个又一个熟悉之人的到来而慌了手脚，然后中了敌人的诡计，虽脱身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漩涡之中，随后便是在处理着一个又一个的烂摊子之时，被月神钻了空子。
天明何曾想过，高月也会是阴阳家的目标。因为阴阳家对自己的过于重视，导致他忽略了一个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曾出现的征兆。
——龙喉的黄道星图。
如果再认真一点，如果再在意一些，知晓了阴阳家的天明就该想到，那个黄岛星图中的星辰轨迹，可不就是阴阳术的基础？
而与自己一样，可以看到揭开谜题的那一颗星的高月，和自己一样有着阴阳术的天赋。
盖聂看着紧皱着眉头，陷入自己思绪中的天明，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天明他是第一次看到，但是却并不影响他猜出天明的心思。少年虽看上去冷漠，但是却对上了心的人极为重视。
然后每一次的犯错，都会不声不响地将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转身自己去处理所有的麻烦。
就像是一年前他与天明相遇不久后，他遇到胜七被重伤，又因为之前的旧伤未愈而不堪负重昏了过去。当时再次睁开双眼后，昏迷之前还在逃亡的他们已经安全，但是那个原本被他保护得好好的少年，与他一样满身伤痕。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一年后的现在的自己知道真相——不，或许是那个时候的他还因为所谓的责任感与尊重，没有去询问关于少年的秘密。但现在的他也大概猜出了他昏迷后的事情，少年肯定是离开他的背后挺身而出，独自一人面对强大的胜七，落得满身的伤痕。
未能亲眼见识的强大，但从旁人的二人听到了少年的丰功伟绩，所以盖聂轻易地推翻了之前猜想的天明带着他狼狈逃亡，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天明与胜七打为平手，甚至可能是打败了胜七的惊人猜测。
那个时候的少年，会不会就像现在这样，责怪着自己，然后将所有的过错怪罪在自己一人身上？
手上的力度让天明回过神来，他睁大了双眼看向盖聂，那紧紧握着他的盖聂的手，此刻正用力地握着他的手掌，那力度竟让天明也感觉到了细微的疼痛，可见盖聂用力之大，换做其他人，早就已经疼得哇哇叫了，但是熟悉盖聂的天明，则是默默地忍受着盖聂的力度，没有挣脱盖聂温暖的手。
“天明，看着我。”一手紧握天明的手，另一只手向前伸出，抬起少年的下巴，让少年躲闪的眼神无法逃离自己的双眼，直望那让无数人退却的幽深墨眸，盖聂缓缓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下巴抵在盖聂的掌心，让想要摇头的天明下意识顿珠自己的动作，他怔怔地看着盖聂，声音微弱，“不，是我的错。”
“不是。”斩钉截铁地否认天明错误的想法，盖聂脸色不变，语气却是用上几分力度，想要将话语中的所有字都钉在少年的心头上，“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误，而是我们所有人的错。”
是的，这是他们所有人的错误。盖聂并没有否定天明的话语，却不是让天明固执地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一人负担下来。
天明答应了端木蓉的承诺，却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没有重视这一个承诺，有错。墨家各位统领因为反秦出谋划策，忽视了需要关心需要保护的高月，有错。
而盖聂自己，也有错。
天明身体猛地一颤，他愣愣地看着一脸认真的盖聂，张了张口，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明在想，如果是在以前，那个他们两个还没有说开的以前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现在这样让他无法出言反驳的情况。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话说开了，盖聂也不再是以前那样顾忌着各种各样的忌讳，眼前这个以前会尊重自己的隐私的大叔，逐渐抛开了那些束缚，以无法阻挡的气势试图闯入他的心底，不让他再次走入那阴暗的角落之中。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天明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将盖聂抬起自己下巴的手按下。失去了盖聂的支撑，天明再次低下了头，他看着他与盖聂交握的手，垂眸敛下眼中的情绪。
“大叔，你说，我是强者吗？”
这曾经是他们两个人讨论过的话题。在残月谷的时候，面对五百大军，盖聂临危不惧，更是无视眼前那一支支指向二人的箭头，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询问对方，是否想要成为一个强者。
而那个时候，天明和盖聂并没有说开任何的秘密。在盖聂的心中，天明是故人之子，是自己认可的亲人，还是一个有着自己的秘密的神秘少年。而在天明的心中，盖聂是他的亲人，是他的大叔所谓的父亲，但不是拥有可以向其倾诉心中秘密的人。
所以那个时候，可以说是实力强大的天明，选择开口说出了出乎盖聂意料之外的，让人不禁哑然一笑的回答——成为一个拥有普通实力的普通人。
而现在重提旧话，两人一瞬间感到时光的飞逝。记忆中的黄沙已经被他们抛在了重重马蹄之下，现在的他们，真正开始面对着复杂多变的命运。
盖聂看着垂头的少年，有些恍然。现在的他不再是半个月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男子，见识了少年的真实的他，当然明白少年说出的这句话下隐藏的话中话。
——身为强者的他，没有保护好重要的人。
盖聂抽出被天明按下的手，放在了天明的头上，温柔地安抚着陷入低迷的少年。
“你不是。”盖聂语气肯定而又严厉，“天明，你并不是一个强者。”
“强者，之所以为强者，不仅仅是因为他拥有强大的实力，还因为他拥有一颗坚强的心灵，可以让所有人放心，不会让其他人担心受怕。”
“天明，纵然你有强大的实力，甚至可以跟小庄打成平手。”盖聂说出了他从旁人听来的属于天明的功绩，语气上却没有任何的惊讶，“但那只是你的肉、体强大罢了，你的心，比起其他人要脆弱的多。”
从前因为没有看清真相，所以盖聂一直认为天明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是一个值得放心的孩子，是一个不需要过多溺爱的孩子，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但是现在，在盖聂的眼中，从前那个让他无数次放心的少年，赫然成为了一个让人无法安心的、一天到晚都在担忧的脆弱陶瓷娃娃。
天明拥有强大的实力，却没有与之相提并论的心。或许面对其他人，天明可以碾压敌人。但是一旦牵扯到心中的人儿、记忆中的所有，天明就无法保持自己的冷静，即使脸上平静依旧，但是心底的涟漪却是无法掩盖，最终导致的便是无法平息的心湖扰乱所有的动作。
“所以，天明你并不完美。”
盖聂看着已经相处了一年的少年，心底那被他深深压制的感情再次汹涌起来，身体快过理智，他一把将少年瘦削的身躯抱入怀中，让少年的头靠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抚摸少年那没有束起而披散的黑发。
“你非全能，不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身上。”盖聂呼吸着独属于少年的冷香，语气无比怜惜而又认真，“你要记住，你并不是一个人。大叔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偶尔学会停下，偶尔学会依靠，你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天明，如果想要成为强者，那么首先你要做到的，就是学会依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