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洛轻恒的轻舟已经钻入了桥洞。长流双手死死抓住望柱上的石狮子,强迫自己不要回头。那人的背影,她实在已经看过太多次;那人的容颜,她实在已经盼过太多回。他开心的时候会叫她名字,不开心的时候会叫她皇后;他醒着的时候锋利如刃,睡着的时候却像孩童一般会踢被子;他对她好的时候能衣不解带照看生病的她三天三夜,他冷酷的时候能连续一个多月都不踏足她的寝宫半步。这个男人给过她世间最极致的珍宠,也给过她世间最残忍的毁灭。
她的手指越扣越紧,指尖已经泛起青白,仿佛这样就能强压下心底那股蓦然涌起的酸涩潮水。她细弱的身姿在夜风中站得笔直,等待眼中不知不觉泛起的雾气被冷风吹散。过了片刻,长流终于松了手,缓缓转身回望灯火绵延的十里长街。手提兔子灯的麻花辫小女孩,驼背拄着拐杖的老阿公,拿着一串烤鱼吃得嘴唇油亮的少年……形形色色的人从她面前经过,脸上无不洋溢着俗世欢欣。方才一路上被她隔绝在外的十丈红尘此刻在她眼睛里竟然如此鲜活生动。
长流曾经问过自己千万遍,洛轻恒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然而,她忽然觉得答案已经不重要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敌不过江山家国、狼子野心。
洛轻恒亲率三十万大军一举踏碎她的山河故土。自尽当日,她站在宫墙之上也曾遥望过朱雀街,若非亲眼所见,又如何能想到眼前繁华会凋零若斯。
一己之私情,与江山社稷相较,终究轻如鸿毛,不值一顾。
前世,长流曾经千万次揣摩洛轻恒的心思而不得。这一刻,她却有些自嘲地想:再世为人,我居然理解了洛轻恒,理解了他的万丈雄心和一颗与生俱来的帝王心。所谓知己知彼,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开端。
这一刻,君长流暗自起誓,要守护大禹万千子民不受战火荼毒!要保卫大禹万里江山不被敌国战马的铁蹄践踏!
墨兰见长流怔怔出神,竟轻轻攀着她的肩膀摇晃道:“公主?殿下?”
待长流的目光落到她眼中,墨兰立刻不自觉地松了手。这一眼仿佛要洞穿她一样,比先皇后的目光更具震慑力。所谓天家威仪,并非言过其词。
少顷,墨兰才又试探道:“殿下,咱们走吧。”
长流点点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长流闲暇时曾将京城的地图细细看过。倘若要回到来时停放车马的那条窄巷,最简单的方法是原路返回,或者稍微绕远些,往左拐从河道另一边再绕回去,一路上也颇有些景致可看。最错的却是向右拐,那边是城东,只会越走越荒僻,是万万回不到晚枫桥的。而墨兰带她走的正是右拐的这条道。
长流走得很慢,全身的细胞都警戒起来。
走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忽然从暗巷里走出几个人来。衣衫褴褛、流里流气的,看模样都是地痞小混混。
从来都是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最吓人,真的手起刀落也就一了百了。看到这几个角色,长流反倒松了一口气。她这次敢托大冒险无非仗着林飞飞跟在后头。倘若今天搬不到救兵,她只能死死缠住随波寸步不离。
那四人都不过才十几岁,一上来就把她跟墨兰围在中间,嘴里开始污言秽语。
林飞飞带来的人没有再给他们胡言乱语的机会,齐齐冲上来三下五除二就将四人全给摆平了。
那几个小流氓被捆成粽子一般丢在地上,却兀自喊着自己是什么十八寨的,等他们大当头来了就要他们好看。敢情是《水浒传》说书听多了。长流兀自感叹着青少年教育很重要,必须从娃娃抓起。
林飞飞浓眉一挑,撩起袖管道:“什么十八、十九的,小爷我先揍你们一顿再说!”便上前好一阵拳打脚踢。
直到那几人脸上都挂了两颗青皮蛋,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跟他们穿的补丁衣差不多色彩斑斓,也没交代出什么来。其中一个叫二蛋的狗腿软些,终于扛不住连声讨饶道:“是早先有人给了银子叫咱们侯在这儿的。”
林飞飞抡起拳头作势要再打:“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儿?”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那男人中等身材戴着斗笠,看不清模样,说得一口官话。”
“给的银子呢?”林飞飞经常跟五城兵马司的这帮人混,对办案的门道也略知一二,希望能从银子上找些线索。
“给的都是碎银,没什么特别的。”而且这些银子他们几个已经斗鸡走狗都花用得差不多了。
老六忽然道:“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这几个人意图对殿下不轨。绝不能留。万一他们乱说话……”林飞飞素来敬佩老六做事沉稳老辣,是以长流的身份他只告诉了老六一人,为的也只是让老六尽心尽力。其余几人不过当做办一桩寻常案子,并未在意,见事情已了,只一心惦记着林飞飞事先允偌的那顿小酒。
林飞飞点点头悄声道:“这我自然知道。只怕殿下年少心软。”
老六却摇头道:“我看未必。”
两人正商量着如何将那几人结果了,忽然从暗处又纵出一队人来。
那些人身法灵动迅疾,看样子都是好手。老六跟林飞飞变故之下措手不及,对望一眼,十分默契地迅速移到长流身边,挡在她身前。
熟料对方一十二人待包围圈形成,竟然齐刷刷亮剑。
老六到底江湖经验丰富些,低喊一声:“不好。是剑阵!”而且看那动作整齐划一的架势,怕极难对付。
林飞飞这一方的人除开他跟老六外才四个。不过一招过去,最弱的一个已经被人砍去了手臂,只听咣当一声长刀落地,血花四散飞溅。兵马司的人平时不过救个火,抓些鸡鸣狗盗之辈,手底下能有几分真功夫?其余几人瞧这架势早就双腿发软,更有甚者连刀都握不稳了。
长流眉头紧皱,心道:到底还是大意了。我原以为对付一个小孩子,皇后不至于兴师动众。
眼看着包围圈越收越紧,兵马司的人又折损了两名。对方的剑尖齐齐指向几人中功夫最好的老六,而他手中的那把刀渐渐被对方剑势牵制,舞得力不从心。
长流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墨兰往剑光最密集处一推。这一下场中之人谁都未曾料到。只听一声惨呼,原本毫无破绽的剑阵忽然被撕开一道缺口,林飞飞见机极快,猛然拉起长流,踏着对方的剑尖纵出包围圈外拔足狂奔。
黑衣人中反应快的已经追了过去。老六只得拼了死力缠住剩下的那几人,好在剑阵已破,倒也可以拖上一拖。
黑暗中长流拼命奔跑,心中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她只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千万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暗巷之中。
林飞飞本来轻功尚可,但拖着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长流根本跑不快,很快就被最先追赶来的几人包抄合围。
那几人根本不欲与林飞飞缠斗,其中一个只一味使出大擒拿手去抓长流,其余人则用剑网将他护得密不透风。
眼看此人就要抓住长流瘦弱的肩头,忽然,暗夜中一把流星般的光辉迎面撒来。那个使大擒拿手的黑衣人被击中膝盖,猛然扑地,闷声道:“有暗器!”
一个清削的身影踏着月色而来——顾非。
只见他出手快如闪电,剑剑直取敌人咽喉,一剑洞穿便血流如注,且身形飘忽间竟无一剑落空。
林飞飞见几人顷刻间已被解决,忙道:“我保护殿下,你快过去帮老六!”
顾非看了长流一眼,见她安然无恙,便迅速向巷子深处奔去。
月色之下,横流的鲜血显得尤为深浓,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长流跟林飞飞返回原地的时候,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四具是兵马司的人,那四个小混混也都已经被解决,其余则全是黑衣刺客。
顾非道:“本来想留个活口的,不料剩下两人都服毒自尽了。”
长流轻声道:“这些人连蒙面都不曾,可见是死士。估计也查不出任何线索。这件事也不能查。”
顾非不禁脸色一变,已经隐隐猜到一些。
长流忽然走到墙边,轻声道:“你现在想对本宫说实话了么?”
原来方才墨兰被长流一推之下只是被刺中腋下和胃部两处,却都不是致命伤。墨兰此刻因为失血面如金纸,见了长流似活见了鬼一般,她做梦都想不到这位小主子竟会如此心狠手辣。
“殿下,我求求您……求求您饶了我。奴婢也是没有办法,我的娘和哥哥都在皇后娘娘的手里。奴婢求您开恩啊。”
林飞飞虽然隐约猜到幕后主使人必然是个大人物,否则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但此刻听墨兰亲口将皇后咬出来也颇为震惊。老六跟顾非亦是满脸惊诧。
长流轻声道:“此人不能再留。”
林飞飞急道:“殿下,这个宫女是人证啊!”
顾非却忽然上前,左手蒙住长流的眼睛,右手出手如电补上一剑。墨兰即刻歪倒,再也没了声息。
长流抓下顾非的手,轻声道:“不必如此,方才也是我为求自保把她推到刺客剑尖上的。”
顾非闻言诧异过后反倒微微一笑,安慰道:“她死有余辜。”
长流对林飞飞郑重道:“今日之事必须守口如瓶,谁都不准说出去一个字。兵马司的人由本宫出资抚恤他们的家人,只说遇上凶悍盗匪便是。”
想到地上那四人,林飞飞跟老六心下生出几分黯然,此刻听长流这样安排自然没有异议。
林飞飞只是不解道:“殿下,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居然买凶暗害殿下。您大可以禀告皇上,为何反倒替她遮掩?”心道:就算皇上再怎么不喜欢这位公主,皇后犯了国法总是事实,何况方才还有墨兰这个人证。
“今日一共两拨人。倘若何辰警觉着些,那几个小混混根本无从接近本宫。后来来的那批杀手是在万一何辰没有将本宫跟丢的情况下,专门用来对付何辰一干手下的。”一顿,她整肃了脸色,轻声道:“即便我将此事告诉陛下,也动不了皇后一丝一毫。墨兰名义上是本宫的宫女,证词根本不足为信。何况她的家人在皇后手中,她随时可能翻供。到时候就成了本宫诬告攀咬国母,不忠不孝。”眼前这三个人都是为了保护她拼过命的,长流倒也不用避讳。
听长流侃侃而谈,说得有理有据,林飞飞跟老六不禁暗自心惊,对望一眼,均想:这位殿下小小年纪,遇到今日这样的事都能沉着应对在前,分析利弊在后,足以称得上有勇有谋。而且她敢将这样的事剖白来说,可见是把自己当成了心腹。
其实还有一点长流没有说出来。今晚的事庆帝就是知道了来龙去脉也根本不会去找皇后的晦气。这件事倘若揭出来,皇后必然毫发无损,何辰却会因为保护公主不利而难辞其咎,他这个禁卫军统领只怕就此做到头了。而这样的结果也许正中庆帝下怀。也正是因为如此,柳思岚才敢如此猖狂。就算长流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庆帝也会认为一个不讨喜的女儿换下一个禁卫军统领,这笔买卖划算。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何辰必定不是皇后的人。既然扳不倒皇后,那就干脆卖给何辰一个人情。何辰是先帝爷器重的臣子,没有大错庆帝不能将他撤换下来。从前世招财刺杀一事看来,何辰只怕跟顾涛关系匪浅,庆帝忌惮何辰也不是没有道理,倘若何辰和顾涛这两人串通一气,里应外合,要夺宫只怕不难。但这件事前世并没有发生,可见何辰坐在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上比不坐对长流要有利。谁知道皇后是不是借此一箭双雕,想让自己的人替换何辰。
长流忽然走到林飞飞跟老六面前,深深一揖:“二位救命之恩,长流感激不尽!”
二人忙道:“殿下不必如此。”
长流却道:“本宫还有一事相求。”一顿她接着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老六豪爽道:“我姓刘名六,这名字叫着拗口,因此别人都叫我老六。”他说完这句又觉得有些不对头,兵马司那些粗汉子叫他老六没什么奇怪的,可是由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又是金枝玉叶叫来,倒显得有些江湖匪气,不伦不类的。
谁知长流微微一笑,道:“老六,麻烦你待会儿送本宫回到晚枫桥旁停马车的地方。”又转头对顾非和林飞飞二人道:“你们二人是御前侍卫,让人知道你二人与本宫交好,于你们不利。何况本宫迷了路,五城兵马司护送本宫乃是职责所在。”
三人听她思虑周详,俱答道:“是。殿下。”
林飞飞自告奋勇留下处理现场。
顾非却仍是不放心,执意要陪着长流走一段。
此刻灯火虽不及来的时候鼎盛,朱雀大街上却仍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长流忽然走到一处卖冰灯的地方,买下一盏桃花形的冰灯递给顾非。
灯盏如豆的火光将外层精雕细刻的花瓣形冰壳照得晶莹剔透,纤毫毕现。顾非只觉那盏灯提在手中格外温暖。
长流忽然问道:“今晚可能有埋伏的事,我关照林飞飞不能告诉你的。你又是怎么出宫的?”
“臣临时与人调了班。”其实是他听闻长流出宫,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不放心,便急急寻了过来。正好碰上黑衣人对她行凶,此刻回想起来,今晚的情形实在凶险非常,不由暗自心生庆幸。
二人又默默走了一段,长流忽然粲然一笑,没头没尾地道:“觉得这盏灯挺像你。”
顾非这才知道这盏灯是买给自己的,想问她哪里像,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两人一路再无话说。一直走到晚枫桥上,长流对顾非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今晚私自出宫就不用受罚了。你现在沿着河岸到另外一头去截住何辰,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会承你的情,替你描补一二。”如此一来,何辰也不会在发现跟错了人之后,因为满世界寻她而闹得沸沸扬扬,反倒把自己失职这件事给坐实了。
顾非微微一笑:“多谢殿下提点。”
待他走了,长流又对老六道:“大恩不言谢。今日之事,本宫不会忘记。”
老六心中已然觉得这位殿下年纪虽小,却称得上心思缜密、临危不乱,只暗暗可惜她终究并非男儿身,不然将来定能做成一番大事业。老六出身草莽,吃了这几年公家饭,却仍旧不改江湖习气,忙抱拳道:“殿下言重了,倘若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还请随时吩咐。”
长流走回马车处,只看见两个看守车架的人,却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等了两炷香的功夫,随波一行人才在何辰的护送下匆匆而来。
何辰虽然从顾非口中得知长流安好,但此刻亲眼见到才觉得心中落下一块大石。
老六果然依照吩咐只说长流迷了路,身边的宫女也被人群冲散了,不知去向。何辰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场面话,十分领情。
何辰到底如何想,长流不得而知。只是送长流上车的时候,何辰显得态度异常恭敬。
坐在马车里,长流寻思着今晚倒也不是全无收获,毕竟拔去了墨兰这颗钉子。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应该是暂时无碍的。
眼下只剩招财这枚□□了。
楼府。
昏暗的烛光照在楼凤棠温雅的面容上。他负手立在书案前,轻道:“居然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属下怀疑是公主自己通知的他们。和风回报说公主殿下曾在出宫前离开过一段时间,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却不得而知。”
楼凤棠深思片刻后道:“还有什么消息?”
“属下带人赶去的时候现场已经清理干净。那名叫墨兰的宫女死了。假扮公主跟宫女的两人服毒自杀。还有另外两拨人搜捕过这两个鱼目混珠的,一方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一方是何辰的人。不过谁都没来得及拿到那两人的口供。”
“你下去吧。”
楼凤棠心道:我还是低估了皇后,故意将消息透露给她不过才三天的功夫,居然出手那么快。幸亏公主这次安然无恙,还有自保之力,反倒是我低估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