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巡盐御史府里,一片萧瑟,丝毫不见一丝春意袭来的快意。来往的仆从脸上要么是沉重的神情,要么是迷茫的神情。
管家林忠年逾五十,平时跟着林海管家,最是老成持重,这些日子里也从不见笑容。原因不外乎主人林海病重。
林忠家自他曾祖时就在林家为奴,他自己更是和林海一起长大,最是忠心耿耿。想到林海交代的事情,虽然心里不大赞同,但是仍旧一一办得妥当至极。
进了正院,林忠看见卧房门前的几个小丫鬟,便知道定是几个姨娘过来照看老爷了。
周姨娘和秋姨娘都没有生养,在林海重病前,虽然彼此常常互掐一下,如今倒是心意相同,希望林海身体好转起来。
“管家爷爷。”小彩和小铃分别是周姨娘和秋姨娘的丫鬟,两人见了林忠,忙行礼道。
林忠点点头,便见门帘掀起,周姨娘和秋姨娘福互相搀扶着出来了,两人眼睛都是红肿着,可见是哭过的。
“大管家,老爷让你进去。”周姨娘哑着嗓子道。
林忠见状,心里一恸,对两为姨娘行了礼,便快步进了屋。
林海此时不过五十出头,但是疾病早就让他失去当年翩翩探花郎的风采,仅仅一双眼睛,依旧是明亮的。
林海榻前只余大丫鬟绿荷紫晶,床头边还立着林海的奶娘,如今已经七十来岁的余氏。林海见林忠进来了,忙让两人将自己扶坐起来。明明是七尺男儿,但是骨瘦如柴,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没有什么劲道,却很容易的将林海扶了起来。
“绿荷,紫晶,你们两人去门口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林海吩咐道。
两个丫鬟下去后,林忠这才跪在林海床前哽咽道:“老奴不负老爷所托,将事情都办妥当了。折去了三万两银子给林家族中置办祭田,并两万两银子作为分发给了族中贫困人家,资助林氏子弟读书进学。另外,给了苏州知府大人那里,呈上了老爷的亲笔书信和一万两的银票。如今族中对于嗣子之事已经不在纠缠了。”
林海听了点点头,叹息一声道:“不是我不愿意帮衬族人,一是血缘已远,多年来并无太多来往。二是,苏州离扬州不远,族人中从未听说过有人品上佳的晚辈,况且人心难测,我如何敢此时过继嗣子?玉儿毕竟是我唯一的骨血,若是以后的嗣子待她不好,九泉之下我也难以安心。如今,贾家岳母既然承诺于我,待玉儿及笄后让她嫁进贾家,这林家的大半家业让他们尽量收拢也不为过了。老太太毕竟是玉儿的亲外祖母,二妻弟政公也是正直之人,断不会毁诺的……”
林忠听到林海如此讲,那里不知道林海的慈父之心?可怜老爷一生,膝下荒凉,临到晚年,仅余大姑娘一女。想到这里,林忠便有些怨恨起已经先去的太太贾氏,如不是她,林家那里就到如今绝嗣的地步?
“老爷的慈心,老奴怎么会不明白?老爷您还是安心养着,想必大姑娘不几日就到家了……”说着林忠双眼便流下泪来。
林海心里并不是不明白林忠的顾虑,但是事到如今,与其相信一直疏于往来且血缘极远的林氏族人,不如相信和黛玉由着血脉之亲的贾家了。
“周姨娘和秋姨娘,我也做了安排,她们若是愿意守着,便让她们在我家苏州的祖宅里住着,百年后也能入我林家的祖坟。若是不愿意守着要改嫁,我也许她们每人五千两银子。毕竟服侍了我一场,也算尽心的。”林海停顿了片刻,歇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家里的仆从,大半你都遣散了,也不用他们赎买身契了,一律放了出去。你和余嬷嬷一家,苏州那里的两处小田庄,你们分了。往后也是正经良民,好好做富家翁。余嬷嬷也能享享儿孙福……”
余嬷嬷和林忠两人听了,心里更是悲痛,不由得大哭起来。门前守着的绿荷和紫晶,听了里面的哭声,心里也是悲伤难抑,但是想到往后自己也是良民身份,能够自由婚嫁,不由得有几分高兴。因此越发觉得林老爷的慈爱了。
两三日后,林海身子竟然有些好转,不说周姨娘和秋姨娘心中暗自高兴,就是阖府的下人们,大多是高兴的。扬州知府等官员并大的盐商家里也都纷纷遣了人来探望,一时间,林府倒又热闹起来。但是林海毕竟是多年积劳成病,如今稍有好转,不过是一起子贵重药品吊着罢了。四五日后,林海身子又沉重起来,江南地带的国手大夫一一诊治过,都纷纷摇头叹息。如此,林海心里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便催促管家林忠一一将家中之事务处理,他则静待黛玉返家。
二月花朝刚过,黛玉和贾琏方才到了扬州。两人顾不得梳洗,便去见了林海。贾琏心里有事,但是看到姑父病重情状,心里也有两分哀痛的,更别说黛玉了。自见到鬓发如雪,病容憔悴的老父,眼泪便没有止住过。
林海看着已然长大不少的黛玉,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言让她下去洗漱。
黛玉知道林海有话和贾琏讲,便抹着眼泪出去了。
林忠让绿荷和紫晶两人带着黛玉去了,这才亲自守在门前。
“辛苦琏儿送你妹妹回来了,不知道老太太可好?大老爷大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可好?”林海打量一番贾琏道。
贾琏没想到林海会先问这个,“谢谢姑父挂念了,侄儿送妹妹回扬州,乃是理所当然之事,怎当得姑父的谢字?老太太并大老爷大太太及二老爷二太太都好。姑父为了妹妹也当安心养好身子才是。”
林海早就知道如今贾家在外打点外事的是贾琏,倒是不像大舅兄贾赦,是个能做事之人。“如今我病体难支,撑到今天不过是为了见见你妹妹而已。想来老太太和二舅兄有书信或者话让你带给我?”
贾琏暗想,林姑父不亏是天子近臣。忙将老太太让他捎带的书信双手捧上。
林海打开信来,细细读了。信中,贾母再次保证让黛玉嫁给宝玉,若是事情不成,也会置办好一份嫁妆,让黛玉风光的嫁出去。
林海见了贾母意思如此明了,心里略微放松了些,笑道:“二舅兄没有书信,可有什么话让你捎给我?”
贾琏便道:“二老爷在侄儿南下前嘱咐侄儿告知姑父,他以老太太的意思为重,让姑父放心。”
林海知道贾母素来疼爱黛玉,听贾政这样说,自然是更是放心了。
“琏儿一路辛苦了,你下去洗漱歇息吧。晚间再来说话不迟。”
待贾琏告退了,林海喝了药后,便让林忠去请黛玉来说话了。
此时黛玉正看着自己幼时的屋子,想到母亲早逝,如今父亲也将不好,这屋子只怕以后也难得再住了,不由得悲从心来,差点晕过去。
紫鹃见了忙和雪雁两人扔下手里的东西,扶着黛玉坐下。劝说道:“姑娘如此不顾及身子,林老爷见了岂不是更加忧心?”
绿荷和紫晶也忙劝慰了几句,她们俩在黛玉上京前,不过是林府里的二等丫鬟,并没有今日的体面。
“姑娘,老爷心心念念就是希望姑娘好好的,姑娘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害得老爷担心呢?”
黛玉这才强忍悲痛,让紫鹃服侍自己洗漱换衣。
春纤从门外进来道:“姑娘,管家爷爷让人传话,说老爷让姑娘过去说话。”
黛玉这才起身,让绿荷紫晶紫鹃一起往林海屋子去了。转过长廊时,便看见了周姨娘和秋姨娘。早年黛玉离开扬州去往贾府时,也是常和周姨娘及秋姨娘见面的。
黛玉行了半礼后才道:“两位姨娘好,我方才回来,还不及往两位那里去道谢,这些日子多亏姨娘们照顾老爷了。”
周姨娘和秋姨娘早年都不大喜欢黛玉的娇弱,来往也不多。想到如今林海是她们和黛玉的共同依靠,有些事情还是要早做打算的。因此这才出来的。不管老爷生前承诺了什么,若是黛玉是个不讲道理的,她们可就没有地方说理去了。如今将黛玉虽然娇弱依旧,但是性情却不是那蛮狠的,自然是欢喜的。
“姑娘言重了,照顾老爷是妾身们的职责。怎么能说辛苦?看姑娘的样子,是要去老爷那里的,我们也不耽搁姑娘的功夫,等姑娘有空了,我们再来寻姑娘说话。”
黛玉对两人点点头,便带着丫鬟进了主院里。
绿荷和紫晶倚重的丫鬟不是林家带去的雪雁,反而是这个贾家的紫鹃,便知道她是个有心的。留了她在外面说话,单黛玉进了林海的卧室里。
林海看黛玉红肿着双眼,虽然不见眼泪留下,但是双眼中可见强忍的泪珠儿,不由得有些心酸,招手让黛玉走近,强笑道:“几年不见,为父的玉儿倒是长大了。只是为父终不能看着你及笄后嫁人生子……”后面半句低不可闻。
偏偏黛玉跪在床前,靠着父亲极近,听了进去。泪珠儿不由得马上滚落了下来,哭道:“父亲若是疼爱女儿,便好好儿的养着身子好起来,别抛下女儿一人……”
林海叹了口气,看着黛玉哭了片刻,才强笑道:“为父怎么不想看着你长大?只是如今病重难返,为父也莫可奈何。这几年在贾家,你送来的书信也不多,信中也尽是报喜不报忧。来,告诉父亲,你外祖母并舅舅舅母们,对你可还好?”
黛玉此时为了免得林海担心,哪里会去和病重父亲说自己在贾家所受到的委屈?只得强忍心酸,说起了老太太待她的好,舅舅舅母们对她的照顾,就是表兄弟姐妹们对她也尽是友爱。
林海哪里不知道黛玉的性情,岳母对黛玉的慈爱之心不假,其他人对她怎么样,她只怕也不会讲真话了,想来看在岳母的面上,也不至于真的对黛玉苛待的……况且事到如今,也只能叮嘱黛玉好好和贾府之人相处了。
“你母亲早逝,如多女儿家的道理,只有外祖母和你说。以后在贾家,定要多多听你外祖母的话,她是个慈爱的。过几年,待你及笄了,你的终身之事,我和你外祖母也有了计较。你不必太过忧虑,放开心胸,好好和姐妹们相处……”
林海看到黛玉泪流满面,下面的叮嘱怎么都说不下去了。半响才道:“总之,家中事务我都交代大管家处理了,你不必理会。况且贾琏是个能办事的,外间许多事儿他也能出面了……”
“父亲……”
父女两个,一个重病,一个体弱,说了半天话,倒是越加心伤了。
门外的管家林忠听得林海和黛玉说得差不多了,这才让外间的绿荷紫晶等人进屋伺候去了。
林忠心里虽然依旧怨恨贾敏当年对待林海妾氏的诸多行径,以至于今日林家绝嗣。但是对于林海唯一的骨血黛玉,还是敬重的。他对扶着紫鹃的手神情哀痛的黛玉道:“姑娘心里再痛,在老爷面前却还是要忍着一二。老爷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姑娘能好好,为了姑娘,老爷该做的都做了。”随即将林如海拒绝了苏州林氏一族提出过继嗣子的事儿。
黛玉如今哪里不知道父亲的慈爱之心,听了林忠的话,心里更是伤心。要是自己有一两个兄弟,怎么会让父亲为了自己而让林家绝嗣?
其后的几个月里,黛玉日日在林海的榻前送汤侍药。林海见黛玉身子愈加单薄,怜惜女儿小小年纪父母双亡,日后在贾家里唯一能依靠的便是贾母了。屡屡劝她回去歇息不成后,只能和她说说为人处世之理。只是女儿的教养不同于男子,林海有些话也不能细细和黛玉分说,只是将和贾家的婚约之事隐晦说了,让黛玉心里有数罢了。
而贾琏,则是带着昭儿等几个随从,胁从林家人,将林家在扬州的产业一一变卖套现。见惯了贾府的繁华奢靡,但是也被林家的家业雄厚震慑了一二,不过随即想到林家五代列侯,到了林海时,虽然已经没有了爵位,但是却高中探花,天子近臣!便又释然了。
贾琏虽然是个贪财的,但是如今林海还在,且盐政府里时常有扬州地界的官员过来探病,林府中更是有着数位幕僚。即便贾家势大,也禁不住这么多人的唾沫。想到这里,贾琏就知道这手脚此时是做不得的。因此每晚往林海房中请安时,贾琏都是将变卖的契纸和银票等物尽数奉上,没有隐瞒。
林海自林忠口中已经知道了,心里倒是暗赞贾琏的谨慎。不过他早就做好了这家业被贾家克扣一部分去的打算。只要他们家能留其中三分给黛玉做嫁妆,也尽数够了。
待到八月中秋刚过,如海缠绵病榻数月,已知自己大限将到。因此在八月二十四日,林海请了几个帮了自己数年的幕僚过府,自己去后,他们只能再谋前程。林海 拖着病体,给众人纷纷写了荐书,且备下不菲数目的银两给众人,引得几个年近半百的老爷们伤感不已。
八月二十七日,林海让家中的姨娘和几个数年不露面的通房出来,将如何安置她们的话又说了一遍。周姨娘和秋姨娘并三四个通房,如今都是四十多岁年纪,再嫁也难。便都说愿意去苏州老家为林海守孝终老。
林海也不多说,让她们下去后,便让林忠将府中奴仆遣算了大半。等黛玉知道了消息,到了跟前,林海已经人事不知了。黛玉顿时哭得肝肠寸断,却也无法可想。
而林海,自觉诸事都已交代妥当了,在九月初三时,咽下最后一口气,抛下独女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