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四年,清·道光十四年。哈迪斯号停靠广州。
天刚刚亮起来,广州城里就渐渐热闹起来。艾瑞克是熟悉这个地方的。
他们一行人走在街上,到处是时空倒流的似曾相识,艾瑞克有一种思想与现实脱节的虚幻感。
艾瑞克没来过广东,他听不懂广东话的叫卖声,却知道街边锅里煮的是凉茶;也没进过街边那些鳞次节比的商铺,却知道小二的推荐大多华而不实;街上的每个人他都不认识,可是这些脸孔却令他如此熟悉;他也许并不了解这些人的性格,却理解他们做事情的方法;他不知道那些高门大院的主人是谁,可是他知道那墙里面人们大概的生活方式。
艾瑞克很难摆脱那种奇怪的感觉。他像是游离在玻璃罩外面,看得到的都是刻入血骨的风俗习惯,但是却怎样也触碰不到他渴望的归属感。
他明白的,这是他知道的中国,但是这里不是他记忆中的祖国。他的祖国应该是那个尽管不太富裕,但是能让人为其感到自豪,能让国人在异国它乡也可以挺直腰杆做人的中国。
但是在这里,他只看到对他卑躬屈膝的地方官员;那些抽光了钱被扔出大烟馆的,面黄肌瘦的瘾君子;只知清谈的文人还沉醉于青楼文化,全然不知整个民族将要面临的会是什么。
艾瑞克心里剧烈的抽痛,中国难道真的必须要经历后世的剧痛,才能真正站的起来吗?
这外表光鲜的腐朽国度已经封闭了太久了,蒙起来的眼睛意识不到眼前巨大的威胁正在逼近。整个民族都在沉睡。
他爱这土地,但是如今他却完全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帮助他心爱的国度。
他的手能扶起跌倒的老人,却不能支撑即将要垮塌的帝国。
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帮助它崛起。他能为她做什么呢?
我爱这土地 艾青
假如我是一只鸟,If I were a bird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I should sing with my husky throat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The land which is being hitted by the storm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The river which is always filled with our indignation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The wind which blows violently forever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And the most tenderness dawn which comes from the forest
——然后我死了, After that I died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The feathers corrupted in the earth.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Why are the tears always in my eyes?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That's because I love the land so much……
艾瑞克尽力掩饰着自己的真实心情,希望能带着快乐的表情和伯爵一起享受中国的生活。
然而并不是说他做戏不够老道,海蒂完全没发觉他沉重的心情;但是只能说某个人实在太了解他,此时的艾瑞克心里有多苦闷伯爵心知肚明,但是他没有过多的安慰他——他知道艾瑞克并不是脆弱的人,这种时候艾瑞克更需要的是陪伴,他的心结要靠他自己解决。
一路上他们购买的香料在这里相当受欢迎,他们只是放出了一点风声,不久就有人前来交易了。只不过来人的难听公鸭嗓一露,艾瑞克就明白这是个太监。
原来京里在广州也有专门的内府办事,像龙涎香这种东西一般是只有宫里才敢用的。
想来这个姓郭的太监也没想到艾瑞克会讲中文,再见了伊萨更是一脸惊骇的想要迅速订好章程,他也好快点离开。可是伯爵对他提出的价格不是很满意,所以郭公公也只能心不在焉的,颤巍巍的端起茶碗,碗盖碰的叮当响,随时分出一半心思注意地上那大狮子的动向,如有不对迅速逃跑。
艾瑞克在一边给两人充当翻译,也是心不在焉的与这个内府太监打着交到,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来。他快速与伯爵商量了几句,转过头跟郭公公问道:“郭公公,既然我们开的价格你不同意,那么不妨换个方式交易,你看如何?”
那太监扯起袖子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子爵先生,您说,您说。”
艾瑞克心里发苦,脸上却带着笑:“郭公公能被派到这里专职采买,想必在宫中也有些关系吧?我们很喜欢这里的古玩,不过外面卖的都不是什么珍品。如果你能弄到宫里的珍藏,那么这批货的货款就用东西抵也可以。”
郭公公一愣,小眼珠快速的转来转去。他没想到这样鬼子不止官话说的好,还对这些事这么门清。其实他哪里知道,艾瑞克这是懵他呢,纯属看过清穿文的后遗症。
道光帝时期国库空虚,皇帝本人也尽量节俭,皇帝不喜奢华,于是宫中还真有许多深锁起来的珍品古玩。这太监爱财,而且这个郭公公还真是很有办法的一个太监,早年也偷了不少的珍惜古玩出宫。不过他毕竟惜命,不敢将偷出来的东西流到市面上去,只能自己在家时常把玩把玩。
那些东西又不能卖,留着也怕日后招祸,且拿它们换了香料,那买香料的钱不就自己留下了吗?郭公公越想就越觉得妙,喜得小眼睛越发看不见了。
他站起来连连作揖,“子爵先生说的是,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么还请您稍待半个时辰,我去取了东西立刻就来。”开了门领着下人快步走了。
茶楼里的小二战战兢兢的进来添了水,快速退出去关好了门。
艾瑞克扑到伊萨身上,揉着那一身暖融融的长毛,心里不知道是郁闷还是高兴。
伯爵坐在桌边看着他问道:“如果我没看错,你现在稍微高兴些了是吗?”
他走过去拉起跟狮子缠绵的艾瑞克,搂着他亲了亲,“是不是想开一点了?”
艾瑞克有些沮丧的抱着伯爵嘟囔着:“对。其实我明白,这个国家已经从根里烂掉了,我现在做什么都没用。当一个太监都敢从皇宫往外偷东西了……”
他恨恨的放开手,走到桌边端起茶碗一口干下,“但是我不能什么也不做。中国的文物将会在之后一百年间迅速流失,我想尽量收集一些有价值的古董。我希望在整个亚洲都平静之后,等到我的祖国恢复她应该有的样子的时候,把这些我保留的东西还给她。”
艾瑞克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伯爵:“我无力阻止战争,那么只有以这种方式,尽量给我的国家做一些贡献了。”
艾瑞克早已不再是个单纯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自私而伪善,这实际只是为了安心而已。在祖国和自己的利益上他选择了后者。
他们有能量,有钱,有钻石矿。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里这些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没有可能阻止历史前进的步伐,甚至没有立场去从中周旋。保管文物只是尽了一份心意,聊胜于无。
他明白爱德蒙会理解他,他们一直都能了解对方。伯爵面无表情,但是眼神中是明白无误的温暖和安慰。
郭公公手上的珍玩确实不少,而且这个太监实在害怕他身边的这些宝物给他惹来麻烦,于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被他一股脑包了换了伯爵手上的所有香料——甚至价值还有余。
艾瑞克做了决定就开始大肆收集市面上的古董。但是他也不懂这些,于是除了以高价让郭公公牵线直接找太监收货之外,他自己只专心收一些近期的东西。
尽管小心再小心,还是会碰上把他们当冤大头的家伙。有个骗子拿了个附着珊瑚和贝壳的五彩①大花瓶,说是宋朝的古物;幸亏百家讲坛有些东西他还记得,五彩瓷器是明朝才开始有的。不过赶走了骗子他干脆买了几个仿造的海货②——中国的造假可真是太出名了,艾瑞克都知道海捞瓷怎么做——带着回欧洲骗骗巴黎人也不错。
伯爵不置可否,只是包容着他发泄式的胡闹着,甚至兴致勃勃的跟艾瑞克讨论着卧室的中式修改放案;争论到底买还是买。③
艾瑞克难得专程搜罗了一批调味料,还特意为小公主买了不少衣服首饰。在故土的日子有美食和爱人的陪伴,时间过得飞快。一个多月过去,除了和田玉和珍惜古玩之外,哈迪斯号舱底已经堆满了近代古董以及各式中国特产。
艾瑞克不能卷进这里马上要开始的战争。他还有重要的事没有做。那么,不管有多舍不得,也是和他深爱的土地说再见的时候了。
但是一件悲剧的发生,意外的阻止了哈迪斯号的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