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西弗勒斯•斯内普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真的会有所谓的什么奇迹出现。
他确确实实是死了。那个三十八岁,可憎的恶棍(双方面都是),阴阳怪气的两面派(同样在双方面都一样),该死的背叛者(仍然是双方面的),食死徒的头子之一(这个倒是单方面),斯莱特林的院长以及霍格沃茨任期最短的校长(这两个头衔他都挺喜欢的),愚蠢的卧底(啧)……或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把记忆交给那个男孩的愚蠢举动了,他是打算澄清什么或是做点儿别的什么吗?比如得到原谅或是到了巫师的死亡之所看到莉莉的时候能昂首挺胸地指着她那蠢透了的儿子和自己脖子上蠢透了的牙印炫耀:“嘿,这下你可要看清楚,你的丈夫死的时候可是毫发无伤,我这儿还有两个洞,而你的儿子呢——哦,梅林啊,快看!他竟然没死!!!”
或是说,比如得到“最伟大的霍格沃茨校长”啦,或是“魔法界的英雄”…………甚至是,那个蠢透了的男孩儿会打算拿自己的名字给他的子女或是宠物狗之类的命名,还满怀感激地教导他(它)们“嘿,这是一个伟大的巫师,他一定是脑浆都烂掉了才会蠢到去保护一个跟他父亲一样令人作呕的傲慢混蛋,还因此而死……我们要敬仰他!斯莱特林也有好人!他们品德高尚!来,加入斯莱特林吧……哦当然因为我是格兰芬多的,你母亲也是,如果你不是的话你就没有下个月的零用钱……”
……………这种情景可真是呼之欲出。
他抿着嘴唇,坐起身,用力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然后环顾了一下周围。他很快就认出这里是他在蜘蛛角巷的旧宅,也是他当年以及之后的房间。他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的一阵子,但始终没有想过去废弃它。他伸出手,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镜子。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它跟魔法没什么关系,像那个女人一样易碎而又可悲,不过它还是陪着他经历了很长一段时光,直到最后他还一直保留着它……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希望他们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不会以为一直保留着一面麻瓜女式镜子的自己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可以的话,能把它归在“赃物”或“纪念品”而非“遗物”之中就是最好的了。
他认真地想道,然后看向镜面。
里面映出的是一张让他有点陌生的脸。
镜中是个小鬼。很瘦,容貌普通,表情严肃,黑色的头发油腻腻乱糟糟地凌乱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就像他平时一样眉头也皱成一团——他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年轻了许多的他自己。
幻觉?逼供?死亡之所?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不过他立刻排除了这种假设;他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对伏地魔的了解也绝不像那些魔法部们只会叫嚷的墙头草们所想的那样肤浅。他知道他的命令并且确定它得到了那条大蛇很好的执行,他也确定自己当时的感受并非幻觉——他不止一次的濒死过,而当时的感觉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更真实。
他甚至还像每个蠢货一样在死前交代了自己的记忆!
但是,事实就是,他的脸确实年轻了,他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身高也比临死时那会儿的自己要矮了一些。他放下镜子,重新打量着房间。
从霍格沃茨毕业之后他曾经在卢修斯家里借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在莉莉去世之后他就回到了这里居住——虽然只是暂时以及断续性的。他整理过房间,扔掉了很多只属于麻瓜的家具并且更新了他母亲留下的那些不会危及到麻瓜的防护咒语。而这个房间被他改成了书房……
书房?!
他瞪大了眼睛。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躺着的床又窄又小,而身上搭着的被子破破烂烂的,还沾着像是呕吐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奇怪脏污,自己身上穿着的并非长袍而是更为肥大肮脏的某种织物,魔杖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坩埚也不在房间的角落,桌子上没有窥镜,周围没有硕大而且堆得满满当当地的书架,陈放着各种药物与标本的台子,以及各种会跑来跑去让人心烦的标尺工具……
整个房间里只有破碎的酒瓶,撕碎的书籍,摇摇欲坠的桌椅,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打扫过而到处都是灰尘,蜘蛛网在墙角织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奇怪的草药跟木头渣子。
不会吧。
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咀嚼它们的真正含义,门开了。
一个像他一样黑发,苍白,看起来阴郁而低沉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让他陌生,而他则显然,让她非常悲伤,因为她捂着嘴发出了压抑着的哭声。
“噢,梅……不,上帝啊,西弗勒斯,原谅我西弗勒斯……我该送你去圣芒戈的,都怪我,可是我已经……哦,西弗勒斯……”
她发出一声像是被什么打到了似的哀号,然后扑到了他的身上,把他浑身的骨头都搂痛了。她看起来冰冷而阴沉,但是身体却是温暖而又柔软的,她抱紧了他,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哭泣,她的胸脯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而泪水很快就把他的头发给浸湿了一大片。
“哦西弗勒斯,感谢梅林让你没事……谢天谢地,你没事,要不我应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我的那点儿魔药有没有用,但我觉得应该有……”她放开了他,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你的伤口好了,你也知道了是吗?”
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镜子,脸因为欢喜和哭泣而变得通红:“还有用,哦梅林啊,还有用……至少你也是个巫师,我不用担心这一点,瞧瞧你的本事,跟你的舅舅和外祖父有多么像……我敢打赌你又会是个小斯莱特林……”
她絮絮叨叨地称赞着他,但当他想开口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又爆发出一声哭号。
“不!!!我都在说些什么,忘了我刚刚说过的话,西弗勒斯!梅林啊,我在希望你不像你的父亲……哦西弗勒斯,忘记我说了什么,我们跟那些家伙没有半点儿关系……没有半点儿……”
她大声地抽噎着,然后西弗勒斯•斯内普终于想起她是谁来了。
艾琳•普林斯……斯内普。
“母亲。”他低声叫道。她发出快乐的低吟声,抽搐得更厉害了。
他伸出手去碰触她,如果说他之前还只是有些怀疑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完全证实了。
这里是死亡之所,传说中巫师的临终灵魂归处。
他扭曲着嘴唇笑了一下,传说中像波特跟莉莉那样完美的善良人们能有幸进入到处都是鲜花绽放,独角兽漫步的好地方;而像他这样该死的混蛋只能进入最为阴暗痛苦的地方饱尝不幸……他只是没想到会是这里。
不过的确,这里也确实充斥了他的无数噩梦,以至于在他成年之后也仍然会屡屡从床上浑身冷汗地惊醒。
他眯着眼睛,望着母亲。她就像临死时一样苍白瘦弱,而且如同他记忆里一样,神经质而又懦弱,偶尔还有些疯癫。与他酗酒、疯狂,对一切都充满偏执的父亲相比,母亲时而清醒时而迷茫,时而巫师时而麻瓜的表现反而更让幼年的他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只是在三十八岁的他看来,这一切都显得格外荒唐可笑。
他对她伸出手去。
“嗨,别再哭了。”他语气轻柔地说,尽力让自己不表现出哪怕是一点儿不耐烦的态度来,“瞧,妈妈,我已经死了,你也死了。我们有的是别的痛苦好尝,何必总要对彼此纠缠不放呢?”
她抬起头来,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甚至能看清她那双跟他一模一样的黑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你在说什么哪,西弗勒斯……噢,我知道,给你的药剂里放了点情人草,它是会让人有点漫不经心的……”她大大地抽泣了一声,这让她看起来倒有点可怜,“可瞧你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个小斯莱特林……”
他皱起眉头,此时他真的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把视线从面前虚弱哭泣的女人身上移开,他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一副台历,上头厚厚一层灰,似乎有阵子没撕过了。
那上面的数字吸引了他的视线。
顾不上理会女人的泪水和在抽噎中响起的问候,他抓过那副台历,有些粗鲁地抹去上头的浮灰——那上面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只有白纸上头,印着醒目的黑色数字。
1970。
他开始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了。
如果这真的是死亡之所,给予一切悲惨之人应有下场的地方……那么为什么又会是这个年份?!
他攥紧了台历的边缘,某种声音开始在他的胸口反复嘶喊,而有什么东西难以抑制地从他的体内溢出,台历燃烧了起来,火焰舔舐着他的手背,但是并没有在上面留下半点伤痕。
艾琳惊恐地尖叫出声,不过很快她就用自己的手心把这叫声给挡回去了,她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以与她身体不符的敏捷从床底下摸出一根破破烂烂的木棍——就连斯内普自己也花了一阵子才认出它是根魔杖……它的独角兽毛都快被磨成黑色了。
她一只手捂着嘴,而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握着那根魔杖,用杖头轻轻点了一下台历。
火焰熄灭了,而台历完好如初。她看起来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好了,听我说,西弗勒斯,也许你忘了,或是你控制不住……可你要记住,没有‘控制不住’,托比讨厌魔法……”
在叫到那个男人的名字的时候她又抽泣了一声,然后把魔杖重新放回了他的床底下。
“记住,西弗勒斯,控制。”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他身后的墙壁,脸上是讨好的笑容,就好像那男人就站在那儿听她说话似的,“控制。让自己像个麻……正常人似的,正常人。”
她絮叨着,手绞着衣角,视线游离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得去做晚饭了,西弗勒斯,宝贝,你最好再多睡会儿……那可是满满一瓶威士忌哪……”
斯内普想起来了。
之前说过,他有过不止一次地濒死体验,而最早的一次大概就是这个了。
那是他十岁的时候,事实上他在比这更早之前就觉醒了自己的魔法天赋,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掩藏得很好——只是最终还是不小心露出了一点破绽并且将它暴露在他血缘上的父亲,托比亚•斯内普面前,后者恰好正在酩酊大醉之中。他对巫师的憎恶绝不亚于斯内普对麻瓜的憎恶……或是说斯内普对麻瓜的憎恶最一开始就是来自于这个总是醉醺醺的男性。
斯内普不小心让四个空酒瓶漂在了空中,而他很干脆地把一整瓶威士忌在他的脑袋上敲碎了。事后唯一称的上忏悔的就是对于美酒的浪费而已。
如果他的母亲艾琳不是个女巫的话,也许倒霉的西弗勒斯早就这样死去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艾琳不是个女巫的话,也许他压根儿就不会遇到这场危险。
只是这种哲学命题现在并不属于他的思考范围。
如果要说重温痛苦的话,这件事未免太排不上号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臂,它苍白,瘦弱,血管凸出,但上面并没有黑魔标记——而那个标记,即使死亡也永远难以剥离,那是永恒烙印在他灵魂之上的痕迹。
开玩笑……开玩笑的吧!
他吞了口唾液,努力将心头的躁动给狠狠压回去。他张开嘴,声音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颤抖:“妈妈。”
“什么事,西弗勒斯?”
“今天,是几月几号?”
他的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不断冲上大脑,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也没有任何更多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那种想法太荒诞无稽了,但是……可是……
艾琳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六月八号,亲爱的。你一定是糊涂了,那一下可正是敲在你的脑袋上……你要好好再睡会儿,是的,你得再睡会儿……”
她喃喃自语着,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走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但是西弗勒斯•斯内普并没有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他甚至任由她亲了他一下。
他只是感觉全身都开始不断的颤抖着。兴奋、恐惧与颤栗不断地袭来,让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而且,那个夏天的那一天!
稍微了解一点魔法界近现代史,以及曾经有幸阅读过他的记忆的人(他丝毫不怀疑那个愚蠢的波特会把他的记忆丢在霍格沃茨的公用冥想盆里头让每个人都能好好欣赏),都会知道这一年的意义。
黑魔王力量以及恐怖影响最为盛大的时期,每个人都畏首畏尾,不知死亡何时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第一代与第二代的食死徒们飞扬跋扈,无所顾忌,犹如一条条疯狂的毒蛇一般噬咬着一切可以撕裂的对象,他们的毒液肮脏恶臭而令人胆寒,正如他们的主人一般……
而在这一年,他遇到了她。
十岁的他,并不知道那些事情的发生会对未来的后续,他的命运乃至整个历史的变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但是,三十八岁的他知道。
可以重来……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个念头泛了上来,随后,是无可抑制的狂喜。
西弗勒斯•斯内普从来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他坚信自己做出的每个选择都是最有利于当时情况的;但是,有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误差,就会让整个事件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疯狂滑去,任何人,包括他这个始作俑者在内,都无法改正或是挽回。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也许……其实……可能,并不用像现在这样。
这个微小的念头,从莉莉去世之后,就开始不断地在他的睡梦中呓语,撕咬着他的冷静,让他在深夜惊醒之后,也会不得不长叹一口气,望着天花板,一直醒到天亮。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仍然很亮,是白天。
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不清了。但是只有这一天,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计划着,要去对她打个招呼。他早知道她的名字,作为在这片街区住着的三个巫师之二,他们俩甚至还没有说过话。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从来没跳得这么强烈过,它甚至震得他的胸腔一阵阵的发痛;他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快速地转了几圈。随后他下定了决心,从地上捡起那条牛仔裤套进去,然后从一边的椅背上拽下自己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外套,披在身上。
然后他从床下拽出了那根魔杖,看了看它,在门锁上敲了敲。随后他闭上眼睛,转了个圈。
“幻影移形。”他嘶哑着声音说。
啪的一声,他已经出现在了记忆中的那片游乐场旁边。
二十多年了,街区有了不少变化,他循着过去的记忆,在周围徘徊了好一阵,才勉强把附近的地形完全都回想起来,然后,抵达了他当初隐藏的那片灌木丛。
如果他没记错,当时他遇到她(与她的麻瓜姐姐),是在接近下午的时候了;只要现在一直在这里等着,只要她出现,西弗勒斯就可以确定,这确实是他十岁的那一年,他确实回来了。
他站在那里,呼吸急促,就像是个第一次约会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心中躁动不安,他盯着那片场地,各种各样的念头不停地扰乱着他的思绪,让他丝毫无法冷静。
黑魔王的恶作剧……杀戮……霍格沃茨……魔法界的战争……游戏……如果这次她们俩没有过来玩……如果我等得不是时候……也许是明天或者后天……或许已经死了……不不,她不会在这时死去……因为是莉莉•伊万斯……是的……是的……莉莉……莉莉,莉莉……莉莉。
几声谈笑从远方响了起来,斯内普站在那里,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好像突然碎了。
两个红头发的女孩子交谈着朝这个方向走来,一个个头大些,而另一个则更娇小。在笑着的时候她偏过头,将卷曲的红发拨到耳后,露出那双明亮的绿色眼睛来。
他一动不动,攥着魔杖的手心因为冷汗而又湿又冷。他感觉脚下踏着的土地都是松软的,他甚至连大声呼吸都不敢,就好像稍微多出一点声他就会回到二十八年后去做一具凉冰冰的尸体似的。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与姐姐说着话,坐上了秋千,然后欢笑着飘荡。
他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注视着她的身影。映在眼中的她的笑容,她的动作,还有她最后展开双臂远远飞开的姿态,这一切一切,都让他的笑意从心底弥漫而出,让他高兴得几乎要让眼泪都一起流下来。
我回来了。
好久不见,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