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度。
我用手背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察觉到这种不同寻常的低温。之前以为这是因冰敷而带来的暂时偏低温度,没想到体温由以前均衡的36.5再次下降,达到这个温度。
小家伙的体温。
不光体温降低,五感变得敏锐,样貌也变了……
我半掩着自己的脸,闭着眼。
作用于灵魂上的□□后来不知怎的,引出了小家伙的灵魂之力。在那场漫长痛苦的拉锯战中,毒终于被阻止,而我和小家伙的灵魂被灼炼,最后竟融合到一起。
我们现在的关系比之前的共生还要亲密,因为我们如今共享灵魂。不过小家伙因为耗尽了力气陷入沉睡,所以我无法与它交流……
听到门旁传来动静,我抬头,刚好看到喘着粗气的小驯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站在了门口。它对上我的眼神下意识地躲到了门…旁……
被这么一打岔,我忽然想笑。
总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有意思的事呢。
努力放柔自己的脸色,轻轻勾起一个笑,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可怕:“你叫乔巴,是吗?”
“嗯。”乔巴抖了抖,仍怯生生地躲在门旁,露出大半个身子,不敢轻易靠近我。
我哑然。是了,龙威使然,小家伙周围百兽俯首畏惧。如今灵魂相融不用再刻意借用,这股自然压迫感对动物而言,可能更加清晰了……
努力消减存在感,我眯起眼力图笑得温柔,殊不知这神色更是不怀好意的阴惨,乔巴抖得更厉害了。意识到起了反作用我郁闷地揉了揉额角,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放柔声音:“医生,我没有恶意。”乔巴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愕然,它这才端着药汁走过来,脸上全是防备,皱眉问得小心翼翼:“你们……是海贼吗?”
“是啊。”我轻轻伸手接过药,在触及碗边缘时能感觉到乔巴一瞬间被抑制住的瑟缩。他表情未变,快速低声问道:“你们……有海贼旗吗?”
“有,在船上。”我端着药碗挑眉,也不急着喝,任苦涩的药味在房间内蒸腾,随口问道,“医生你感兴趣?”
不料却触发了极致的激烈反应,他立时炸毛,瞪大了眼后退,撞到书架砸下来好几本书,声音尖利:“才没有,笨蛋!”
额,口是心非到了极致的表现……
我坐在床上笑了笑,声音坦诚:“抱歉医生,我只是随口问问,请不要放在心上。”之后我垂眼吹了吹药,就要饮下,却被脊背仍抵着书架的乔巴猛地打断:“你不讨厌我?”
我惊讶地抬头,奇怪道:“讨厌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怪物啊!”乔巴立时炸毛,蓝色的鼻子一抖一抖的,着急地对着我大吼,“我能说话!我用两条腿走路!还有蓝色的鼻子!”
“那又怎样?”我端着泛温的药碗,勾起一个浅笑,“我也能说话,我也用两条腿走路。这次中毒后,我的外貌,瞳色,体温都完全变了。这么说起来,我才是怪物吧。”
乔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用自己作为反面例子来鼓励他的话语,圆滚滚的眼睛睁大,一时忘了自己本能的畏惧,被勾起了兴趣:“你的外貌,真的完全变了吗?”
“何止是外貌……”我低头看着黑漆漆一片的药汁,说得漫不经心,“连身体骨骼肌理也……光是这种体温,也不该是人类拥有的……”
“嗯。”乔巴讲到了自己的本职,职业病上来,也不那么胆怯了,眼睛发亮,声音大了些,“理论上来讲,人类是恒温动物,体温始终保持在37度左右才是最理想的状态。在这个温度之下,细胞中的酶活性最高,才能正常工作。”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认真看着站在床前的医生,“这种堪比冷血动物的温度,我走出就被冻僵也不奇怪。”难道这种体温还要开始冬眠?没听说过龙也要冬眠啊……算了,还是放弃用科学的思考角度解决这种玄幻的问题……
“我会帮你治的。”乔巴表情认真,说得信誓旦旦,“我可是要成为万能药的呀!”
真是……可爱的医生啊。我笑笑,抬起药碗,想要将碗中的药物一饮而尽,殊不知药刚入口沾上舌,我就控制不住地呕了出来,剧烈咳嗽,幸而堪堪稳住了手中碗。见鬼似的看着手中热气腾腾的药,舌尖惊涛骇浪般的苦味没有散去。
我的脸黑了,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小家伙打死也不吃平常东西了……与敏锐五感相辅相成的
是敏感的舌苔,所有的味觉被无限放大,放大,膨胀到了极致,无法入口。难道我以后也要吃.金.子吗……
一时来了气,我灌下一大口药,下一刻还是大吐出来,喉管食道猛地收缩着,胃中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只有一些酸水。不行,意志抵不过生理上本能的反感……
“你没事吧?”乔巴看到这情景也有些慌,帮我拍背顺着气。
“没事……”我看着漩开几朵暗渍的被褥,感觉很过意不去,“被子在哪里可以洗?”
“怎么可能让你洗呢?”乔巴皱着眉,说得理所当然,“你可是病人。”
“抱歉医生,这药我真的喝不下。”我有些歉意地将药碗还给乔巴,作势要翻身下床,却被一声暴喝阻止:“给我好好休息!”
我乖乖地继续坐在床上,看向重新走进来的Dr朵丽儿。
她手上没有拿酒,也没有戴上自己的眼镜,面上一派肃然:“乔巴你先出去。”
“是,Dr朵丽儿。”乔巴似是鲜少看见她这幅模样,听话地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一时,房内寂静无声。
“的确,这样就可以解释那种毒了……”Dr朵丽儿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激烈情绪波动,一派平静,仿佛要望入我的灵魂,“我以为已经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呢……他们说你服下了的蓝色胶囊我也看了,那是…那个混账的吗?”
那混账,指的是沃里,对吧?她说出这个词时脸上的神色复杂。与其说是失望和厌恶,不如说是深切爱过爱着后的心碎。
“是的。”我坐得笔直,语气礼貌,“是他配出来的,给了我五粒,现在我还有三粒,可以全部给您。”
“哼,那混账的研究这么多年还是剑走偏锋。”Dr朵丽儿皱着眉,仿佛之前的失态从来没有出现过,噼里啪啦问出一连串问题,干练性格尽显,“你是他的弟子?他近期研究了什么?实验笔记在哪里?实验室在哪里?侩子手怎么杀的他?”
我从未向任何人阐述那段日子,那夜经历。
只是一个人噩梦连连。
醒了睡,睡了醒,醒来再睡,睡了再醒。
一夜过去后起来,锻炼,狩猎,吃饭,再迎来夜晚。
我以为第一次对别人讲述这一切会哭泣,激动,痛苦,挣扎。但真正开了口,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语气平静得将近寡淡,像在叙述无关紧要,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并不是沃里的弟子。只是在他的指点下读过一些医学书籍。他研究什么我并不清楚,我不被允许进入实验室。”我条理清晰,直直坐着,看着Dr朵丽儿的眼,“他的实验笔记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实验室在伟大航道前半段的一座秋岛上,我并不知道确切的位置。”
这是谎言,我知道确切的位置,我有通往那里的永久指针。
我顿了顿才继续,双手掌心放在被单上,没有丝毫握拳的迹象,声音平静:“那天晚上我出去采购被人盯上,逃回住所。看见沃里在客厅里和侩子手对峙,满身血……”
这又是谎言,盯上我的不是人。
与沃里对峙的也不只那人,更有数十恶灵漂浮围绕。
我的声音突地止住,眨眼顿了顿才能继续。嗓音有些干哑,语气毫无变化地说出如下字句:“他让我跑,我就逃走了。”
长长的沉默蔓延在这座房间内,只余燃烧木材的噼啪声。
平淡得几乎乏味的语句无法形容当初惊心动魄的噩梦。
我自小有吸引恶灵的体质,看得见魂魄。
那夜数十个恶灵被我所吸引,追于身后,我没能甩掉它们,把它们引了回去。沃里护着我,面目狰狞惨死的厉鬼包围了我们……
“我说跑,就转身跑,锁上暗门……不要回头。”沃里的声音极小,语气平稳,几乎只有嘴唇在移动,递给我一把锋利的钢质手术刀,“明白吗?”
我站在他身后,瞳孔猛缩,手指几乎痉挛地绞在一起,紧握刀柄,颤抖着。
沃里突然动作,我只看见白色的医师袍角扬起,以及恍若惊雷的大喝:“跑!”
我被刻骨的恐惧包围,只剩本能的服从,踉跄转身。
包围圈被冲散,我从未跑得如此之快,死死紧握刀柄,转动书架左侧第二本书籍,猛地扯开了隐蔽暗门。外表是木质书架,内里则是沉重的精钢铁门,伴着精致复杂的电子锁。
我扯着内里的把手,关着门,传入耳膜的却是凄厉的惨叫声,扭曲了的,却无比熟悉的声线。
这声惨叫打破了我急切关门的动作,像一个魔咒,打碎了我的顺服听从。不对!我关上门沃里怎么办!我透过还余两指距离的门缝看出去,这是每夜每夜噩梦的开始。
沃里毫无生气地歪倒在木质地板上,看不到脸。素日雪白的医师袍被黏腻的暗红染尽,蔓延晕染开来。那个侩子手披着斗篷站在沃里身前,缭绕身边全是阴沉压的恶意,偏头似是朝这边看过来。
最近的恶灵几乎要冲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关上了门。
自动上锁的电子锁无比牢固,我能听见那头恶毒尖锐的叫声。
我跑,不停地跑,跑出了暗道,跑到了沉沉暴雨中。
我的怯懦,我的弱小,我的畏惧,沃里……
这两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警惕性高一点,自己胆子大一点,强一点,再强一点,那是不是沃里就不用死?
甚至沦落到如今被夺舍的状态……灵魂痛苦煎熬,终日不得解脱……
Dr朵丽儿没有说话,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骨节泛白。
我暗金色的眼眸闪烁着妖异的光泽看向灰色的天花板,声音平静得近乎死寂:“即使您要我的命,我也毫无怨言。但请给我时间,我会杀了侩子手,之后这条命给您,毫无怨言。”
是的,我恨,恨自己无力,恨自己引来侩子手,恨我成为他死后痛苦的根源。
似是过了很久,Dr朵丽儿声音平静:“小丫头,不要让恨意占据你的头脑,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见这个有着鹰钩鼻的女子眼中点点闪着泪光,眸中却没有谴责怨恨,眼神温和。
“其实沃里的结局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她眉目间攀上了苍老与疲惫,顿了顿才继续道,“从他追求【起死回生】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