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每次提到家里时他瞬间失去颜色的眼睛,更对刚刚他像个被丢弃的没生气的提线木偶的样子心有余悸。我想,一个故事要装下那么多悲伤、愤懑、心痛、无助,那一定是个很长的故事。站在刚刚跟他妈妈分别的酒店门口吹着冷风让他讲,那他肯定更难过。于是我把他拉进了旁边一家看着很温馨的奶茶店里去坐。
奶茶店人不多,我还是挑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二人位本来是面对面的两把椅子,我让他坐进角落的位置,然后把另一把椅子拉过来,堵住他旁边靠过道的位置。
“现在安全了,除了我没人听得到。你如果想说就说出来吧。”我看着被我挤在角落里的他,小声说道。
他看着我,又低头摆弄了几下我点来放在他面前的柚子茶。我小心翼翼地问:“不喜欢吗?我是想柚子茶消火润喉,你要不喜欢,我去给你买.......”
他拉住我,轻轻说:“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她,我是说我妈妈,从来没问我过喜欢什么。而我,也一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啊?”我不经意地惊讶冲口而出,出了声才发现不妥,赶忙捂住嘴巴,紧张地看着他眼色。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没事的,我都习惯了。今天是我八岁之后第一次见她。”
所幸我还捂着嘴,所以没再发出声音,但是我的眼睛已经泄露了我的吃惊。八岁?那他岂不是有快十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我平复一下心情,小心地轻声问:“那你,跟你爸爸住?”
他微闭上眼摇摇头,有点自嘲地笑着:“我从出生就没见过我爸爸。”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
“不是去世,他有别的家庭,我出生的时候他就有。”
我愣了一下,有点懵。他爸爸有别的家庭,那怎么又跟他妈妈生了他?
凌枭摆弄了一下柚子茶的吸管,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对,我是个私生子,再直白一点,我是个不该生下来的孽种。”
私生子,孽种?我这个原生家庭长大的孩子只有在电视剧里才听到这样的说法。这几个字似乎是一种羞辱,咒骂某些多余的孩子的存在。每次电视剧里原生家庭的孩子在跟这些非婚生的孩子发生矛盾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地用这几个字就能把他们踩在脚下。
可是看电视剧的时候我就很奇怪,这个孩子的出生不是他能决定的吧,就算这是一件错事,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把责任推给对这件事最没有决定权的一个人呢?
电视剧里,有别的家庭的爸爸收到家庭的原谅,重新回到温馨美好的家;知道爱上的人是有妇之夫的妈妈想着如何甩掉这个包袱步入新生活;唯有这个什么都没有做就被强行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成了众矢之的。好像都是因为他的存在,所有人才丢失幸福?
“什么鬼?那叫非婚生子女,一样是合法的,可以领身份证办户口的。”我皱着眉正色道。
他稍带感激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总而言之,我妈妈本来打算用身为非婚生子女的我,要挟我的爸爸离婚,与她组成家庭。我爸爸拒绝了,他只是给了她一所大房子,让我们住在那里,并没有想跟她在一起的意思。但是她当时并没有放弃我。她从我懂事起就一直请各种老师来训练我,她希望用我的完美作为筹码,最终让我爸爸认我,并给她一个名分。”
“所以,你就学了空手道什么的?”
“空手道、舞蹈、英语、法语、日语、书法、数学、钢琴、吉他、画画。”他转着柚子茶的杯子说。
我长大了嘴,十秒之后才咽了口口水:“八岁小孩学这么多?”
他轻笑一声:“四岁。从四岁开始十门课一起上的,其实语言画画什么的,开始得更早一点。”
我一咂舌,我四岁的时候不是在看动画片,就是在家门口跟邻居家的小朋友抓蚂蚱。十门课,四岁的孩子,那是怎么样的童年啊?
他继续转着柚子茶的杯子:“我很小就发现,只要我成绩好,得到老师的夸奖,我妈就很高兴。我那时候怎么知道她只是在想,如果我很优秀,我爸承认我的机会就更大,而她,进入我爸家庭的机会也会跟着变大。
“我拼了命地学习和练习,腿上的淤青重来没好过,手指拨吉他弦拨到表皮分离,做梦都在说日语。加上我天生脑子就不笨,学东西还算快。终于在我八岁的时候,我让所有的老师都从心里往外地感叹,我是他们这辈子教过最好的学生。
“我把他们夸奖我的话录了下来,放在一个蓝色的u盘里。我妈她最喜欢蓝色。我想在我生日的时候给她一个礼物,因为小姨说孩子的生日是妈妈的受难日。”
小姨?上次家长会不就是她来的么?我忍不住跟着重复了一句:“你小姨?”
听到我说他小姨,他脸色柔和起来:“嗯,其实从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小姨就带着全家搬到我们的大房子里来住了,我妈妈很忙,我见到她的时间不多,都是小姨在带我。我妈妈每次来都是来检查我的功课, 看了我的成绩,她总会抱我一下,摸着我的头说’果然是妈妈的好儿子。’”说到这儿,他回想到了那个画面,笑了一下。
“八岁生日那天,”他继续说着,刚刚的笑意已然不见。“我早早起来,在上学之前用蓝色的包装纸把那个u盘包得严严实实,拿彩带试了又试,用了半卷彩带,终于扎了个挺漂亮的花结。晚上在家里上日语课的时候,我听到门外妈妈的声音。声音很小语速很快,在跟我小姨说着什么。我那时候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她,也没心思上课了,于是也顾不得老师的阻拦,直接冲了出去。
“我兴冲冲地跑到我家二楼对着大厅的露台,攥着给她做礼物的那个u盘,看到了在一楼楼梯口的她,准确的说是看到了,她和小姨。她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往门口走,小姨拉着她的箱子,不让她走。我慌了,当时只想着我还没送妈妈礼物,她一走不知道要多久,就又错过我的生日了,于是急着往下跑。结果一步踩空,从二楼摔了下去......”
我完全进入了他的故事里,眼圈热热的,听到这里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当时只想着,u盘不能摔坏,我为了这个准备了一个月,尤其教吉他的老师,很严格的,我把手指都弹破了,他才同意帮我录这段话......我死死护着那个u盘不撒手,根本没想过要用手拉一下扶手或者护一下头,我就那么摔下去了,从二楼一直滚到她的行李箱边......”
我想着不能影响他的情绪,眼泪却不争气地要掉出了眼圈。我一边抬头45度假装望天一边小声问:“然后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口:“我听到小姨惊叫的声音和行李箱滑动的声音,然后就晕过去了。小姨后来跟我说,是她和小姨一起把我送到医院的,她很担心来着。小姨说这个的时候我就听着,我也没告诉小姨,我刚摔下去的时候还有知觉,还听得到声音。
“我听到,小姨的叫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而行李箱拖动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只能听到小姨一个人声音在喊我的名字......”
我再也忍不住,只能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默默抹掉脸上湿湿的液体。我绞尽脑汁搜索着宽慰说的话,说:“或许,或许她,她有很重要的事,她一定得去处理,她.......”我自己也知道这种宽慰很无力,对一个母亲来说,世界上到底有什么事能比自己儿子从二楼摔下昏倒在面前还重要呢?
凌枭吸了下鼻子,叹了口气:“是的,她当时是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处理。”
没想到他竟然接了我宽慰他的话,我感觉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追问:“是吧,一定是很重要的事,生死攸关的事,才会先急着去处理的,她一定想着早处理完,就能......”
凌枭深深吸了一口气,打断我:“我住院的第二天,她就结婚了。跟她现在的老公,举行了一个无比盛大、轰动一时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