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那年,我才五岁,我看到母亲哭得岔过气去,我还不明白死是什么意思,还不明白父亲的死意味着什么,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母亲会不会哭晕,屋子里闹哄哄的。我蹲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没有人理我,大家都在忙碌,姐姐慌乱地满屋子找我,她比我大五岁,已经有些懂事了。
我看到人们把父亲抬到棺材里去,父亲的身体僵硬,看到父亲的身体,我才猛然惊醒,我不许他们动我的父亲,我拉扯着他们的手,甚至用牙去咬他们,姐姐这才发现了我,她跑过来,拼命地拉我,一面拼命地哭。
人们盖上棺材的那一刹那,我不干了,我想到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抓走我的父亲,我在地上打滚,又哭又闹,骂他们是坏人,要他们还我父亲。人群里有人看到我这样子,禁不住流下泪来。
我哭闹得更欢了,可没有人告诉我死是怎么一回事。
姐姐的话我也听不明白,姐姐说,爸爸永远不会回来了。
姐姐擦干我的眼泪,带我去看母亲,母亲已经哭晕了,人们在给她灌人参。
后来,我也哭闹累了,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大人们给我穿上了孝服,我像木偶一样,被他们牵着给父亲敬酒,抬白幡……
是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留给我的记忆停留在五岁那年。”
万亮的故事太感人,我听得唏嘘,居然忘记了吃水果。
“来,丫头,擦一下眼泪。”万亮塞过来一张纸巾。
我们也忘记了时间,我让他继续讲下去,万亮口才好,没去写小说真是浪费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渐渐明白了,父亲再也不回来了意味着什么。田地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身影,饭桌上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再听不到父亲的声音,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吃不到他抓的泥鳅……繁重的农活和琐碎的家务,把母亲的身体压弯了。
母亲是个倔强的人,再穷,她也不轻易去求人。
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母亲甚至拒绝跟村里的男人交往。
谷种烂了她重新培,菜苗枯了她重新播种……
她咬着牙,忙完田里的活又忙家里的。
在我的记忆里,她就没有十二点之前入睡过的。
她手上的皮被剥了一层又一层,半夜都能听到她捣衣服的声音。
我们家成了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好在,农村比大城市更容易找到吃的,山上有野果,山泉水是免费的。
可是,那也只是春天和秋天,到了冬天,大雪覆盖大地后,连昆虫都找不到一只,何谈野果。
所以,冬天是最难熬的,别说吃的难找,穿也成了问题。
母亲用父亲穿过的衣服拆了,做成小衣服给我穿,可还是不顶事。我的手脚还是被冻得开裂。
饥饿的感觉至今记忆深刻,梅,所以,看到你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倍感亲切,所以,我想让你尝遍所有美食。”
我呵呵呵笑起来,拿起一块榴莲塞进嘴里。
“这些记忆还好,不那么难受,毕竟,小孩子容易忘记苦难,小孩子自有寻乐的方式。掏鸟屋、摘野果、抓泥鳅……山村的田野还是给了童年我的无限的乐趣。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后来。
现在我回头想想,母亲那样是容易过度疲劳的,效率是不会高的……
是的,没有睡过囫囵觉的母亲还是劳累过度而病倒了。
她发烧,上吐下泄,躺在床上不想吃不想喝。
原来就困厄的家庭,母亲一病更是如同天塌下来了。
我吓得只管哭。
姐姐倒是机灵,知道跑到村里去求人。
幸好村里刚好来了个赤脚医生,医术还蛮高。
他给我妈看过病,留下几副药,还交待说:“你这病是心急加劳累得来的,好了记得别累着……”
吃了药,烧退了,也不吐不泄了。
可是,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
母亲怎能不急?
好在母亲喜欢唱歌,更喜欢跑到山上去对着山谷吼。
她把她的悲伤和无助通过歌声向山谷倾诉……
如果她上过学,如果她有机会接触音乐,我觉得她一定能编写出哀伤欲绝的曲子……
是的,山谷给了她回应,她就是靠着歌声和山谷的回应声挺过来的。
杨梅,你知道吗?我现在超喜欢爬山,超喜欢山野。
真的,我觉得大自然真的是最高级的医生。
她能疗伤,她是你忠实的倾听者。
她从来不会笑话你,更不会欺负你。
她只会无条件包容你,体谅你……
瞧,我又扯远了。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人上门提亲。
姐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她显得有些单薄,但模样儿好看,不瞒你说,在我眼里,姐是全村最漂亮的。”
我点头,表示相信,有其弟就有其姐,万亮可算是一表人才。
“姐哭得很伤心,她不想嫁人,她不要嫁人,提亲的人说,不是让她马上嫁过去,只是先订婚。可是,在农村,订了婚就相当于嫁人了。姐自然不同意,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姐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可姐喜欢那个人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你看过萧红的《小城三月》吗?姐就像里面的翠姨,她的爱是不会有结果的。她爱着村里最会读书的青年,可人家要考大学,人家家庭条件好。姐是什么?一个小学生,姐上完小学就辍学了。
姐不同意,死活不同意订婚。姐甚至以死相逼,母亲吓坏了,无奈之下回绝了亲事。
可是,我马上要升初中了,我上学不能没有钱,一家人的日子还得过。
姐是在开春时节跟人一起进城打工的,姐进城之前,交待了又交待:万亮,你要好好学习,你一定要考进城中学,你一定要争气。我拼命点头,我的成绩是全班第一,老师也很看好我。
可是,没过两个月,村里人便带来了噩耗:姐像父亲一样永远离开我们了!
姐是在一鞭炮厂干活时被炸死的,我亲爱的姐姐就那么走了,我最爱的姐姐就那么走了……”
说到他姐姐,万亮忍不住呜咽起来。
“我哭得昏天黑地的,父亲走的时候,我不懂事,姐姐走的时候,我懂事了,我哭,我一抔一抔地挖泥土,我要我的姐姐活过来……”万亮不忍再去回忆那段往事了,他沉默了下来。
我递给他几颗樱桃,他摘了一下放到嘴里又继续说下去。
“姐姐走得那么惨,我还有心思上学吗?
我毅然地辍学了,学校老师来当过说客,门槛都被踏烂了,所有人都说我是读书的好苗子。村里也有好心人捐了款,当然,我是倔了点,要是当时接受村里人的捐赠去上学,估计后来也不用拼搏得那么艰辛。可是,梅,你知道吗?过多的接受别人的施舍,会让自己直不起腰来。如果我接受捐赠,前途兴许会比现在灿烂,可我也将永远活在感情债里。我最怕欠债。
我已经欠了太多的感情债!
我欠姐的,欠我妈的……
我不能再欠别人的了。
我学我妈,跑山上去冲着山谷大声吼。
吼完就发现自己浑身是劲浑身是胆。
就在我辍学的第二天,村里来了个卖袜子的商人。
他已经走过很多村庄了,就想在我们村借宿。
是村里人介绍到我们家的。
这样至少可以让我妈收点住宿费,之前也接待过好几个。
家里有客借宿的时候,我妈警惕性还是蛮高的,她会事先在枕头底下放把柴刀,再还会拿大木棍来抵门,客人住的房间还有单独的梯子上去,就可以避免他打扰我们。
很无意地听他讲起了外面的世界。
我想,他都能靠卖袜子挣钱,我也可以。
我妈对我还是抱希望的,时时准备着继续送我上学。
她还因此积攒了我上初中的学费。
可是,她没想到,我会拿了三分之一的学费出走。
对,就那样,我义无返顾地离开了家。
我是搭剩村里的拖拉机进城的。
第一次进城,激动、兴奋、好奇……
少年的莽撞和想要探索对未知世界的强烈愿望让我战胜了恐惧。
出来混,自然没那么容易。
我捡过破烂,摆过地摊,搬过砖头。
不怕你见笑,我还差点成为小偷。
我穿着单衣,冷啊,就在一家大超市里,我忍不住拎了件衣服……
我一直躲在试衣房里,我不敢站出来,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缭绕:我不许你没出息,我不许你潦倒,有骨气你就给活出个人模狗样来。还好,最终我还是把衣服放了回去。有时候,做坏事也就一念之差。”
我一直觉得自己过得够艰辛,听了万亮的故事才知道,我的艰辛根本算不上什么,在他那里简直是半根毫毛都不算。
万亮的手机响起来,是何艳打来的,问他一点订单的事,她在哺乳期,平常上半天班,做不完的活带回家。
我们才发现聊的时间太长了,再去找陈芹,发现他们已经走了。
“嗨,这两家伙居然不辞而别,该不会是出去游玩了吧。”
“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下回我再请你来。”
我冲他笑笑,没有拒绝,我已经有点喜欢跟他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