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进手术室的路上,林扣扣一直昏迷。云孟寒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多么害怕,这双手真的会冷下去。
手术室的大门被无情地关上了。云孟寒被挡在外面,这一刻,他的身体终于真空了,支撑不住地坐到地上,薄薄的门板,隔出了生与死,隔出了眷与恋,他倚在门上,安静得像一座雕塑。
有一刻,在秋日的阳光底下,他打量林扣扣的时候,薄薄的金色阳光打在她的脸庞上,他觉得她安静得像一座雕塑。
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个比喻多么可怕,雕塑是冷的,白的,没有呼吸的,没有生命的。
如果可以,他愿意做这座雕塑,失去所有的时间,失去所有的温暖,换回扣扣的笑容,和眼泪。
云锦腾、云瞳一家也赶到医院里。云瞳看到坐在地上的云孟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看到站在一边的谢雨姗,冲上前把她推到墙上:“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大家都死了你才开心是不是!”
谢雨姗眼神依旧飘渺着。从出事的那一刻起,她好像就一直在发愣。
姚枫把云瞳拉开:“别理这种人!她就是个疯子!”
“死的应该是我,对不对?”谢雨姗抬起头看着云瞳,眼里一点光都没有。她突然间凋谢了,凋谢得如此迅速而破败。
“应该我来替代她,”云孟寒的声音幽幽传过来,“我拿走了她的人生,我欠她一生一世,如果老天有眼,就让我还她这次。”云孟寒的眼睛是安静的,却慢慢流下一滴泪。
“欠她的是我,”谢雨姗慢慢说道,“我才是偷走她一切的人,我是个小偷,代替她的应该是我。”
“你们都别说了。”角落里的程雪飞突然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死的是我,最应该死的是我啊。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你们都是被我害的,我才最应该去死啊!老天爷,如果你还我女儿一命,让我替她受所有的罪吧,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才是罪有应得才对啊!”
云锦腾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我们云家都对不起她。”
姚枫看到这样狼狈不堪的程雪飞,有点不知所措,眼睛也湿润了。
云瞳擦了擦眼睛。谢雨姗倚在墙上,云孟寒倚在手术室的门上。程雪飞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像一支唱不完的哀歌。
手术室的门推开了。云孟寒急忙站起来,程雪飞也止住哭声,大家都围在医生身边。
“医生,她怎么样?”云孟寒着急又小心地问着,眼睛里全是血丝和恐慌。
程雪飞冲到医生面前:“医生,我孩子究竟怎么样?求你一定要救救她,求求你!”
医生看看大家,终于摘下口罩来:“我必须说实话,我们尽力了,她之前脑部就受过撞击,这次再次受伤,时间隔得太短,撞伤又太严重,所以大脑已经开始慢慢死亡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云孟寒发疯似的喊道。
“她已经醒过来了,但是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一天,甚至是几个小时,这要看她大脑死亡的速度了。在这短短时间里,她暂时是清醒的,但是,她会离死亡越来越快。真的,对不起。”医生艰难地说完最后几句话,走开了。
倚在墙上的谢雨姗慢慢滑下身体,她蹲在那里,抱住头,眼泪狠狠地流下来。
云孟寒却安静下来。林扣扣转进病房,他坐在旁边,看着林扣扣苍白如纸的脸,尽量忍着眼泪,他摸摸她包扎的头,心疼地问道:“疼吗?”
林扣扣轻轻点点头。
“对不起,”林扣扣轻轻说道,“我让自己受伤了。”
云孟寒笑了笑:“没关系。”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扣扣奇怪地问道,“谁想害姗姗呢?”
云孟寒低下头似乎不想说,但还是回答道:“是卓尔公司的卓越,因为你那些婚纱的事,他们公司快破产了,他想报复雨姗。”
“哦。”林扣扣点点头,而后眉头皱了皱,“孟寒,我头好痛,我有点累,想睡觉。”
云孟寒用力抓住林扣扣的手:“扣扣,不要睡觉好吗?”云孟寒的眼泪停在眼眶里:“扣扣,你听我说,你不要睡,我们,我们结婚好吗?我们结婚好不好?”
林扣扣睁开眼睛:“现在吗?”
“就是现在!”云孟寒紧紧握住她的手。
林扣扣想了想,然后突然笑起来,有点羞涩,又有点期待:“好。”而后又说:“哪有在医院求婚的,多不浪漫。”
云孟寒也笑了:“医院有生有死,在这里我许给你的,是一生一世。”
婚礼在第二天的早晨。这是一场特殊的婚礼。林扣扣始终是在微笑的,而周围每一个人眼睛却都红红的。
她穿着那件由“冬念”改做的像云一样的婚纱,坐在那里,笑容安静,仿佛真的坐在一朵云里面。
深秋的季节,周遭悬浮着清寒的空气,只有这里,带着一点即将流逝的温暖。
韩零从澳洲赶了回来,他简直不该相信,短短几天,他所面临的,是林扣扣永远消失的消息。出发前他们都在程雪飞的家中。韩零走到楼上看到坐在那里面对着阳光的林扣扣,鼻子一阵酸痛,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下来。
云孟寒走出来,韩零死死拽着云孟寒走到楼梯边,一拳打了上去。正要上楼的云瞳扔掉手里的东西,使劲拉住了他。
“你干嘛!”云瞳生气地说道。
韩零挣开云瞳,走上前看着面无表情的云孟寒:“你说你会好好照顾她的,这就是你的承诺吗?她怎么成了这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才离开几天,她,她就……”韩零说不下去了。
云瞳的眼泪落下来。她擦擦眼睛:“现在,这个世界上最难过的就是孟寒了。”
云孟寒并不看韩零:“你打得好,怨我没有好好照顾好她,是我的错。”
韩零不知道再说什么,无奈地坐到楼梯上,抱住了头。
云孟寒看看他:“去看看她把,她一直等你来呢。”
韩零抬起头,想了想,大步走过去,站在了门口。这一秒,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长在了地上,怎么都抬不起来。多想一直这样,能够望着她,看她的喜怒哀乐,却不曾想到,这些即将成为妄想。
林扣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脸:“小衡,是你回来了吗?”
韩零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想起不久前,他们坐在外婆留下的小院子里,当时秋天的叶子正在一点点飘落,她不悲不喜,脸庞全是素寒之气。韩零突然后悔,如果当时,他不劝林扣扣去那场荒唐的婚礼,如果他可以再自私一点,将她与他一起躲藏起来,躲藏在岁月深深的褶皱里,那么现在的她,至少是眼睛明亮、身体健康的吧。即使她并不快乐,可是她可以好好的,那该有多好。
“小衡,对不起,”林扣扣歉意地笑笑,“你才走,我又把你叫回来了。”
韩零挂挂她的鼻子:“应该的,我们曾经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嘛。再说,我妹妹结婚,我怎么可能不来?”
林扣扣显然还是不太适应彼此的新身份,她皱皱眉:“可是我一直觉得我比你成熟,你是个多么幼稚的人呵。”
韩零酸酸地笑了笑:“谁说的,哪有。”
林扣扣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韩零看到,心疼地问:“扣扣,你不舒服?”
林扣扣摇摇头:“觉得很累,有点想睡觉。”
韩零的眼泪哗哗掉下来,现在他有点庆幸,扣扣看不到真好,至少不用看到他那么悲伤,至少他可以在她面前无声地流眼泪。强颜欢笑,这真是世界上一件困难重重的事。
“扣扣,”韩零装做轻松的说,“新娘子这天都会很累的,但是过了今天,你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所以你不可以睡,知道吗?”
林扣扣笑着点点头。
谢雨姗像一片叶子轻轻飘过来。云孟寒站在她后面。韩零看到谢雨姗,注意力立刻转移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韩零大步走出去,惊讶地问云孟寒,“她还嫌害得扣扣不够吗?”
谢雨姗看看韩零,转身向林扣扣房间走去。
韩零刚想上前阻止,云孟寒拦住了他:“让她去吧,她们的心结也该解开了。”说着,拉着韩零退开了。
谢雨姗在旁边站了一刻,看着坐在那里的林扣扣,童年的小扣子,虚弱的脸庞,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时间走得静悄悄的,她们之间隔了如此辽阔的一片时间海,任是跋涉,也已经山穷水尽,不见彼岸。
谢雨姗眼睛有点痛,她忍着眼泪,走到林扣扣身边,将那双还未穿上的银色高跟鞋拿起来。谢雨姗蹲下身,抱起林扣扣的腿,小心地将鞋子给她穿上。
“谢谢。”林扣扣笑着低下头。
“我欠你这么多,也只有下辈子还你了。”谢雨姗鼻子酸酸地说道。
林扣扣有点意外,但是接着笑起来:“姗姗,你来了。”
“恨我吧?”谢雨姗低低说道。
林扣扣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说恨我?”谢雨姗有点激动。
“因为那时候,我们都想离开福利院,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这种心情我能理解,真的。不过,当时你要让我离开孟寒的时候,我心里还是真的很伤心的。”林扣扣轻轻说道。
谢雨姗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当时你坐车离开的时候,我想起我的项链,发疯一样哭着去追,但是你们已经走远了。后来我就想通了,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把它送给你,我应该开心的,至少也许我们都长大后,你还会记得我。”林扣扣闭了闭眼睛,似乎有点累。
谢雨姗呆呆地看看林扣扣,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小扣子,对不起。对不起。”她蹲在那里,掩面哭泣起来。
林扣扣顺着声音,摸到她的手,轻轻握起来。
“姗姗,帮我照顾好孟寒,好吗?我知道我,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林扣扣的声音里强压着一股悲伤。
谢雨姗握着林扣扣的手,泪水像溪流一样流下来,流在林扣扣青白的手指上。她使劲地点着头,她知道,这辈子,她欠了她,永远的亏欠,让她一生一世都无法心安。
韩零和云孟寒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佯装的轻松和喜悦顿时纷纷消散,两人好像疲惫了很久的样子,一起坐在了地上,头靠着墙。
冰冷的雪白的墙壁,有一刻的肃杀,让两人心痛。
韩零点了一支烟递给云孟寒,云孟寒看了他一眼,接了过去。韩零又自己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烟云在身边环绕,他们真希望,一切是在梦里。
“对不起,”韩零说道。
云孟寒摇摇头:“是我的错。连我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你放心,我会一直守着她的。”
韩零愣了愣,突然站起来,他一把把云孟寒拉起来:“你瞎说什么?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你一定得好好的,你不许瞎想你知道吗?”
云孟寒眼睛躲避着他:“你想,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在黑暗里,又看不见,会多害怕。”
韩零眼圈红了:“不许这样,扣扣会恨死你的!答应我,你他-妈给我好好的!”
房间里,哭着的谢雨姗抬头,泪眼里正看到站在门外的陈中。她慌乱地擦擦眼睛,将手抽回来:“扣扣,有朋友来看你了,我先出去了。”
他无声地走过她。陈中一步步走进去。
陈中坐在林扣扣旁边,他的女儿菲菲也跟进来。
菲菲现在显然精神好多了,她看到穿着婚纱的林扣扣,拉拉林扣扣的手:“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林扣扣笑了笑,又问陈中:“我今天很好看吗?”
陈中点点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
林扣扣低下头:“陈中,我不在了,你们会难过吗?”
陈中愣了,他慌忙说道:“这么大喜的日子,扣扣,不许瞎说。”
林扣扣轻轻笑了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你们不用瞒我的。”
陈中轻轻擦了擦眼睛。
“陈中,”林扣扣轻轻喊着他的名字,“我可以叫你一声哥哥吗?”
陈中笑了笑,说:“好。”
“哥,”林扣扣笑着喊出来,“感觉还是很奇怪哦。不过,认识你真的很开心,你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总是能给我带来力量,陈中,”林扣扣眼睛红了,“我想‘爱在云端’比赛那晚我认错人的时候,就注定要当你的妹妹了。”
陈中拉起她的手,慢慢握下去,他的眼里含着眼泪:“扣扣,你是我见过的最乐观最单纯也最清澈的姑娘,所以见你第一次,我就很喜欢你,是那种想保护的喜欢。你没有因为苏璇的事情而疏远我,其实,有时候我真的是一个很功利很阴暗的人。”
林扣扣摇摇头:“苏璇死了以后,你在医院抱着她走出去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一下子丢了全世界,特别的脆弱和孤单,眼睛中犀利的光芒全都不见了。所以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
陈中笑了,而后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如果苏璇也相信我,我们就不会彼此失去了。其实她父亲的公司早就只有一副空架子了,是她不相信而已。而扣扣,你却相信每一个人。”
林扣扣脸庞有点苍白,这种虚弱的白色,是化妆也遮不住的:“因为你们都值得我相信啊。”
两人正说着,程雪飞手拿一把梳子出现在门口。陈中惊讶地看着她,这个在商界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变成了这般憔悴和苍老的模样,陈中的情绪有点复杂,他们曾经是对手,但现在,这样一个忧伤成疾的女人,又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陈中拍拍握着的林扣扣的手,笑着说:“新娘子,有人来给你梳头发了。”
他轻轻从程雪飞身边走过,因为没有点破自己,程雪飞感激地看他一眼。她慢慢走进来,好像每一步都怕惊吓到扣扣。这是她的女儿,此刻正穿着云朵一样洁白美丽的婚纱,她的眼睛还是漆黑的,尽管少了光芒,但因为幸福的笼罩,眼里还是很明亮的。她坐在那里,坐在云里,始终带着微笑,这微笑里有忧伤,也有期待。而那苍白的脸庞,又让程雪飞忍不住落下泪来。多想就这么上前,用尽所有气力去抱住她,多想把她从死神身旁拉过来,如果可以,她愿意与死神做这笔交易,拿走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留下女儿这最清澈无辜的笑容。
她们从没有一刻是亲近的,此时,程雪飞颤颤抖抖地握着梳子,她站在女儿身边,听着她的呼吸,心像寒风呼啸过的旷野,空荡而死一般沉寂。
她拿起林扣扣的一缕发丝,黑色的头发,她是多么年轻呵,程雪飞深深得闻一下这发丝的味道,巨大的悲哀环绕着自己。她开始用心地仔细地给林扣扣梳头发,每梳一下,鼻子就酸一下。一定要忍住,程雪飞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哭出声音,今天,是她的孩子最隆重的日子。
她给林扣扣做了一个美丽的新娘头,这是她连夜学会的,即使不能改变什么,即使不能挽留什么,总该为她做这样一件事情。她是母亲,为女儿梳一次头发,原来是这么幸福而心酸的事。
林扣扣一直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由于脑部的受伤,她的头发已经开始大把掉落了,程雪飞即使再小心,也总能看到梳子上大把的发丝。这是扣扣的命呵,就像这些凌乱的发丝,它们正在一点点剥落,一点点熄灭。
云孟寒和韩零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幕,两人安静站在原地,看着这对世界上最特殊又最可怜的母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雪飞将发型做好,无限眷恋地打量着林扣扣。她多想抱她一下,可是,她已经失去了这份权利。
许久不说话的林扣扣终于开了口:“谢谢你,妈。”
声音轻的像一粒灰尘悄然落地,却让程雪飞和站在门外的两人都惊讶得无以复加。
“扣扣,”程雪飞走到她面前,不敢相信地说着,声音是那样颤抖,“你,扣扣,你喊我什么?”
林扣扣低下头,似乎不想让程雪飞看到她的表情:“妈,谢谢你给我做头发。”
整个世界都静止下来,时间不再行走,程雪飞固执地停留在这一秒,慢慢回忆,慢慢回忆这个字的意义,她幸福又悲伤的泪水像纷纷的雨珠子,她顾不得擦拭,一把抱住了林扣扣。那样瘦弱的一副身躯,她清晰感受到她生命的渐渐流逝,这一刻,程雪飞愿意放弃所有,去留住怀里这份温度。她多么害怕它会渐渐冷下去,冷下去。她抱住的是她生命中的全部,然而,这份全部,终将变成虚无。
“对不起,对不起,”程雪飞哭着说着,“扣扣,妈妈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林扣扣轻轻摸了摸程雪飞的脸,却触到一脸冰凉的泪水。她眼里也喊着泪,哽咽说道:“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原谅你了。今天我嫁人了,你替我高兴吗?”
程雪飞使劲点着头:“高兴,妈妈高兴。扣扣,谢谢你,谢谢你这样对我。”
云孟寒擦了擦眼睛,韩零看到这一幕,轻声说道:“扣扣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程雪飞站起来,看到门外的两人,急忙擦擦脸,她握着扣扣的手:“孩子,到时间了,他来接你了。”
程雪飞恋恋不舍地松开林扣扣的手,走到门口,对着云孟寒和韩零笑了笑。
云孟寒走进房间,程雪飞和韩零都退开了。
云孟寒蹲在林扣扣面前,握住她的手:“扣扣,你今天真漂亮。”
林扣扣得意地点点头:“当然,我天生丽质嘛。”
说完,眼睛突然一闭,身体轻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