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她搭帐篷的手艺又到了新境界。帐篷是由各国捐助的,因此型号、大小、规格、式样都不尽相同。其中有一种轻便型帐篷,无需支架,只需用一定手势就能使其从折叠状态展开,然而,如果不习惯此种收放方式的人来操作,则很有可能“人仰帐翻”。
可是云箐却是那样娴熟,娴熟到以轻盈的舞蹈的状态就能轻松搭起,因此,此种轻便型帐篷的活全交给她了。
她搭完最后一个帐篷,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非常满意今天的成果。
她一转身,却见啸言就在不远处,许是刚和一个病员交谈完毕,出到帐篷外休息一下吧,他安静坐在那里,最关键的是,他似乎对她笑着,有几许欣赏,又有几许情意。当柔和的目光接触到云箐的眼神,也没有片刻的窘迫,只是坦然凝视着她,而笑容依然是这样灿烂。
一个笑意,便会是幸福。她走上前去,正要说什么,却见啸言已开口。
“你这搭帐篷的幅度也太大了,不累吗?”
“还好。”于是她便如吃了蜜般开心,“是师傅你教得好呀!”作为登山社的成员,这可是必备的看家本领,云箐这手艺得自啸言真传。
“是吗?可我当时没在搭帐篷时跳华尔兹!”
她嘻嘻笑道,原来过去,还曾有如此美好深刻的回忆。
然而此刻,她感觉最好的却是,啸言似乎不像刚来时那般拘束,基本一天说不上十句话!
于是,她就要暴露本性啦,拉上啸言,滔滔不绝说上一大通。可是这时,啸言却已经神色稍正,因为帐篷病床的陪护志愿者前来告知,又有一名病患神情激动,需要心理干预了。
啸言转过轮椅。
是的,转过。
云箐的心收缩了一下。因为刚才,她甚至错觉,她和啸言,谁都没有改变!可是现在,啸言不能走路了!
啸言哪知云箐心事,只是转过轮椅,一边听志愿者的叙述,一边前行,表情很认真。
一个努力工作的男人。
云箐的评价。她一忽的,又释然了。
至少他们,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更要以自己的最大力量,来为这方土地作出自己的贡献!
于是下午,回味着他温暖浓厚的笑意,她干劲十足地又完成了数十个小型帐篷的搭建,这些都用来对方捐赠来的物品,分门别类。
每日都忙到凌晨一、二点才躺下,昨日也是。
昨日里地震发生之日已过去了10天,灾民的心理已达烦躁的临界状态。因此,等啸言全部忙好进帐篷时,又比这两点晚了约莫半小时。他下意识往云箐睡着的角落望去,她把被子捂着头——从小就这样。他到另一端自己的床铺。付浩也是刚刚回来。
两人小声交谈着。
过一会,声音渐轻,各自收拾一下周遭,准备躺下。
啸言弯下身子,从枕边的包内取出五六瓶药,一瓶瓶打开,取出药丸,想了一下,又再在手心每样多倒上几粒。当日份的矿泉水还剩最后一口,他正在考虑能否一次下咽时,付浩在身后递上自己的一口矿泉水。
啸言回过身,接着瓶子并谢过。
付浩的眉头瞬间打结。因为啸言转身的时候,手上捧着的药片尽收入付浩眼底,这个剂量——竟是平时两倍!!
付浩跳起身,拦住啸言的手,压低嗓音怒吼着:“你不要命了吗?那药当糖吃?”
啸言只是笑了笑:“不碍事……”说罢就想抽回被付浩抓住的手。
付浩一个字一个字的低声问道:“啸言,是不是这两天痉挛的症状加重了?还等什么,我陪你去看医生!”说罢就要推啸言出帐篷。
啸言左手死死抓住转轮,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响声,因怕——吵醒——他人。
付浩见强来没用,终于松了手,蹲下身子,重重吸了口气。
“这些药物即使是平常的量,也都对身体有——更何况~~~~~啸言,现在你自己也是病人,听我的,跟我回去,好吗?”
沉默良久,啸言终于开口道:“这几日,都没有抽筋什么的,我只是想防止痉挛而已……”
“天,你防止的方法就是乱吃药??”
啸言又沉默了一会,再答:“付浩,这些不要和他人说好吗?美国大学那边已经催我回去,我把这里手头的事情都了结后,就好了!我自己有分寸,你放心吧……”
付浩无语。半饷,他从啸言的右手取走两粒药丸,又取走三粒药丸,说:“好吧,就这些,不能再多了!”
啸言微点了下头,将一把药送入嘴中,喝下他和付浩当日的最后一口水,正色道:“付浩,谢谢你。”
啸言是多么可怜!付浩的心里不是滋味。
心里不是滋味的又何尝是付浩一个人!
云箐虽然早在凌晨一点三刻的时候(其实很晚了)就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谁让啸言白天的笑靥在脑子里不停地飘啊飘啊的。
我们回复到了从前了吗?正胡思乱想间,便听见轮椅车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进了帐篷。
要不要找他谈谈呢?就向以前一样,一有心事就找啸言唠嗑呢?(云箐在英国的东北同学教她的词,现在用惯了)
啸言和付浩低声的交谈声传来,弄得她心痒痒。
啊呀!人家到底要不要钻出被窝过去唠嗑呢?会不会被骂轻浮呢?有哪个女孩子半夜三更不睡觉找男人聊天的呢?一想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竟和啸言“同居”好久了——咳咳,同一个帐篷居住——更忽略了,其实她跟n多男人“同居”——呸呸,她从发自内心鄙视自己,真不害臊!
正这时,付浩刻意压低的吼声传来:“你不要命了吗?那药当糖吃?”
……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她多想探出薄毯去问个究竟,可又怕最终使得啸言难堪,她只能缩在小小的一角,听男人与男人的争执。
“这几日,都没有抽筋什么的,我只是想防止痉挛而已……”
“天,你防止的方法就是乱吃药??”
……
不能再听下去了,她早已经是满脸泪水,却又不敢抽泣,只是让它们在脸上随便驰骋。
啸言究竟怎么了?这该死的痉挛又是什么东西?
这一夜,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流了多少眼泪,因为她心里不断冒出一个念头,啸言真是太可怜了!然而,正因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伙伴,她更明白啸言最忌讳别人对他烂施同情,因为他,虽然对人亲切客气,其实骨子里却自有一股傲气,她不能想象,如果此番她掀翻被子,冲到啸言面前,大喝一声“不许吃!”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
哭到眼眶发酸,哭到泪已流干,她终于作出一个决定:自己,绝不会做那个让啸言难堪的人,就算自己再想知道,啸言究竟如何弄成如此,也绝不会就这个问啸言任何问题。
让我们齐心协力救灾,让我们充充实实过好每一天,这——便已足够。其他真的不重要,不是吗?!
其实,云箐远远低估了啸言正视自身残疾的能力了(啸言艰难面对的是难以启齿的生活艰辛以及堂堂大男人反要被女人来照顾的苦涩,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日清晨,云箐拐弯到了帐篷边,眼泪终于再度落下。
昨天晚上听到的啸言的处境太过辛酸,以至于今天一遭啸言的注视,就觉得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却还不能在他面前表露半分,终于在这里任由泪水肆意长流。
不知过了多久,云箐咬了咬嘴唇,不由又笑了:“尚云箐,你真没用!哭能解决问题吗?眼泪能当饭吃吗?啸言那么坚强,我也应该振作起来!”
她看了看手中的一瓶矿泉水,笑得更十三了:“眼泪虽然不能当饭吃,可还能用来洗脸……哈哈哈,还含有盐分,就当作了一个脸部SPA吧!!”
阴霾一扫而空。
她将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改了歌词:“我终于把眼泪当作洗面奶洗脸,手心手背当餐巾纸……”
云箐自小受宠于家人,身上的骄娇二气也时不时的冒出,就算留学英国,做背包客游历欧洲,住西方的小木屋,然而生活的情调是一定要讲究的,放在以前,云箐根本不能想象自己竟然可以连续十天不洗澡!还窘到用自己的眼泪洗脸的地步!
可是,现在,云箐快乐的像只小鸟,还在那里一边洗着,一边唱着。
“一大清早,就那么开心呀?”
云箐吓了一跳,原来啸言不知何时已出帐篷,温柔相问。
云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自己开发的,用眼泪洗脸有创意吧?!”说完,方才发现,说错了。
果然啸言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有不舍得,然而一天的工作也就开始了,远处已有人招呼啸言过去帮忙。
啸言没有再说什么,回身远去。
小型帐篷全被搭完了,云箐也开始担任陪护志愿者了。和病人说话,这么简单的事情,云箐怎么就不会呢?看到别人惨状,她倒先要掉泪,反是床头人安慰志愿者了。
可是云箐的笑容,的确能给——男性病人带来观感享受。于是她只是微笑着,也不说什么……
病房里能听见啸言的轻声安慰,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让病人倾诉,而他则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那名前段日子精神状态很差的中年女子心情逐渐好起来,甚至转移了注意力,关心起啸言来。
“小伙子,你这不像是现在受的伤呀!怎么弄的?”当地人习惯了大嗓门。
啸言脸上没有一丝一分的尴尬与犹豫,道:“是呀,三年前的建筑事故。”
“那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啸言很满意,因为他的病人将对地震的恐惧惊慌的注意转移到对别人的关心身上,说明,这次的心理干预成功了。
啸言觉得,有个目光直视过来,久久没有收回。他回过头,果然云箐看着他,眼神里有了太多的关切。就这样,他对她笑了,笑得那样饱满,好似从未受过人间的浩劫,这笑容,要让她安定,让她放心,让她~~快乐!
其实后来,啸言得空时,会想起当时的事情,非常疑惑,怎么当时就抛了这么个魅笑给云箐呢?想了很久他才明白,是深深地不愿离开云箐,是浓浓地情意使然!虽然后来一度逃避,可是自己的心灵却在不经意间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云箐果然没有承受住,她的心脏瞬间加速,她跌坐在病床边,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是什么?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感觉??后来,想了很久的云箐也想明白了,那一瞬,啸言这家伙极度不负责任地勾引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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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忙到一定程度,即是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随着道路的开通,越来越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纷纷涌入,如此,第一批的可以将任务传棒下去。
有些人当然还留在当地,可是这支“上海小分队”则不行,美国大学方面已要啸言尽早过去,如风和舒敏也只是向各自单位请了两周年假。至于云箐……她倒没什么忙事,但由于前期太过激情,在铺设帐篷的时候因幅度太大将脖子扭了,这些天越发有些疼痛,看来也是疲劳过度。
都江堰这头的啸言、云箐、友道、云腾以及付浩集合后,返回成都。
在酒店里,四年来第一次,四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伙伴,再一次聚到了一起。
如风拍拍啸言的肩膀:“这些天很辛苦啊,好像又瘦了!”
啸言笑道:“可真超出所有的想象,在美国每天预约也就1-2人,可来这里每天都是几十人几十人!”
云箐斜着头:“啸言,你真的是心理医生吗?”
舒敏见云箐如此放松问啸言问题,觉得不错,有些欣慰,也说:“啸言是兼职的心理医生,主业是大学教授,学生排着队等听课!”说得粉夸张,仿佛是巨星降临般的那种激动。
啸言面子上似乎有些过不去:“敏敏不要说过火啦!”
这是看着舒敏说的,然后他回过头,看向云箐:“我现在在美国一所大学教书,欢迎有空过来玩!”
云箐好高兴,仿佛又回到了旧时,四个人一起“打情骂俏”、“嬉笑怒骂”……
正高兴间,客房门铃声响起,付浩去开门,张静扶着裴慧缓步进来。
裴慧一见到啸言又清瘦了些的脸庞,加之她两周静养恢复尚可,一下呜咽,猛猛扑向啸言怀中:“啸言!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辛苦!我应该跟着来的……”
啸言在她的后背拍了拍:“虽然瘦了些,可是身体都好得很……”
裴慧依旧哭得稀里哗啦:“真的吗?是真的吗?”
啸言柔声,以对一个护士的态度报告道:“是真的,最近脚都没有抽筋……”
云箐见到裴慧如此扑法,声音又带娇媚,任是再没感情经历的女人都会下意识将此当为情敌,更何况云箐?谈了n多个和世界著名球星重名的外国男友的云箐??!
可是她却不能做什么,现在她和啸言……
再当听到啸言如此说,更觉内疚。
自己尽最大努力帮助灾区的同时,丝毫没有想到,身边还有一个需要看护的他!
这时友道已经上前拉开裴慧:“小慧,现在你伤势恢复得差不多,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功劳了,你可不要学啸言!硬是逞强!”友道佯装责骂啸言,可众人皆感受到了这厚重的兄弟情。
云箐却在想,裴慧在啸言的哥哥的心里面位置可不一般哪!小某某岂是一般男子轻易可叫得?以前和花家关系没有这些年那么差的时候,花友道叫过她小箐没有?
果然友道真疼裴慧,他接着道:“小慧你若不好好照顾自己,我们啸言将来……”
话岁未尽,意思已然。
云箐装作不在意。吃饭的时候装作吃得很欢。笑的时候装作很甜。却根本没有注意,筷子握倒了。
席中,皆喝了酒,除了啸言。
云腾喝得特别多,突然站起来,走到友道身旁。大伙俱是紧张,几年前,剑拔弩张,最终把拳相相,今天该不会又?
然而云腾只是用力拍打友道的肩膀:“我敬你!!”
一饮而尽。
友道见状,热血上涌,也喝完。
又斟满。
“以前的都不算!”
“是,以前的都算了!”
两个人鸡同鸭讲,完全相反,可是这一瞬间,竟都懂了!!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也好,都不算什么,还有什么比此刻中国人团结一心抗震救灾重要的事呢?
以前的一切就这样算了吧,再有仇恨,再有过节,和灾难相比,简直太小儿科了,就——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惺惺惜惺惺。
云腾喝完三杯酒,又斟满,跌跌撞撞走到啸言面前:“你不方便,坐着吧~~”
云箐觉得脸上烧起来了,哥哥这样说话,啸言他……
谁知啸言一点没有什么,他摇着轮椅回转身。
云腾道:“谢谢你救了我妹妹!我会记住的!来,干杯!”
啸言以茶代酒,喝完。
云箐喝了很多酒,恨的是,怎么也醉不了。醉不了,于是看得见裴慧不断往啸言碗里夹菜;醉不了,于是听得见啸言再而三温和地对裴慧说谢谢,小慧你也吃。
醉不了,所以不能藉酒意哭泣;醉不了,所以不能趁乱说出真心话!!
直到晚饭结束,直到付浩、张静起身告别,她都没有醉。
“静姐。”裴慧低低唤了声,张静明白,则扶着她进入厕所。
云箐终于忍不住,跑向窗台:“听说成都夜景也不错,我来看看!!”
她奔得太快,恰好赶上在窗台——才落泪。明天,他们就要回去。他们乘坐同一班航班,回到上海。然而啸言他们即刻转航班飞美国。这意味着,后面,再后面,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啸言单独相处了!
“云箐。”
她吓了一跳,啸言怎么过来了。
啸言早已将她来不及擦干的眼泪收入眼底,他微微笑着说:“和云箐一样,也看这美好夜景啊!”
一种熟悉、温暖的感觉的回归了,是初始的感觉——邻家大哥哥的感觉!云箐笑了,是呢,就是这种感觉!他们四人从小青梅竹马,相识即是从向啸言这个邻家大哥哥拜山头开始的!!
云箐缓慢道:“以前都不管,你还愿意……做我的啸言哥哥吗?”
啸言笑了,露出洁白牙齿,云箐瞧痴了。
啸言道:“从来没有不是过,只是当时我……”
“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云箐破涕为笑,“现在人家哭,因为不舍得,刚聚会就又要……”
“这里是我的家,我会回来的。”
啸言温柔的微笑洗去了云箐的多少不安,尽管现在她连自己的心意都还没搞清……皆是因为当初……他们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又或是谈过而不自知?但这些都不妨碍云箐心情变好,她叫起来:“如风,敏敏姐快过来,我们四个又在一起了,和好如初了,是吗?”如风和舒敏也到了窗台边。
“是的!”如风说。
“是的!”舒敏说。
“是的!”啸言说。啸言开怀笑着,仿佛这笑也是久违后的大礼!
云箐紧紧看着啸言的眼睛,他的眼神,主流是欣慰,可是似乎也暗含些复杂情绪……管他呢!!谢天谢地不再像从前冷战开了断绝往来三年又三年才好!!
云箐得了一个好眠,因为那夜,梦到的,是啸言的——一笑,二笑,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