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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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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醒了。蓝荧荧的电子闹钟察觉到她眼皮的颤动,殷切地打开窗帘,窗下的路灯晃得她更睁不开眼。作家抱怨了两声。连慢点拉窗帘这种小事都需要自定义?早知道买贵一点的那款了。她每天都这么想,尽管已经习惯了一年。

直到迷迷糊糊地洗漱之后,灰色的西装滑进怀里,作家的心情才好上一些。“可以关机了!”她朝着闹钟喊道,蓝色的荧光自动熄灭。她从柜子里拿出花纹繁复的茶叶罐,看着罐里所剩无几的红茶发愁。她小心翼翼地倒了几片茶叶进杯子里,用刚烧开的水泡上,趁着茶没泡好,向窗外张望了两下,好在路灯已经熄灭了。天刚蒙蒙亮,远处楼房的缝隙之间透露出一些橘黄色的微光;大片街区仍笼罩在阴影里。

作家住在市区外环的公寓,15层,楼下是一个狭长的传送总站,住在低层的人一定是长期困扰于吵闹的。站在窗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匍匐在地面上的折跃列车。传送站的那一侧有一道非常厚实的围墙,围墙里是与外界拥挤公寓形成鲜明反差的别墅区。别墅区的地面都是绿色的,黄绿、草绿、油绿、墨绿、橄榄绿,其上还点缀着不规则的彩色小点。这几乎是整个住宅区的绿地。作家为住在它附近而感到庆幸,至少可以每天早上眯着眼欣赏一下古书中描写的大震荡以前的景色。

她似乎被什么引发了兴趣,于是拿起小笔记本,用铅笔写下今天的第一条流水账:“那幢房子的灯似乎是亮了整宿。”

作家的名字是李紫英,今年三十岁,是土生土长的八十堡人。她通常将红棕色的头发向后挽成一个朴素的髻,两缕碎发垂在脸侧。她绿色的眼睛里似乎从没什么波澜起伏,像一幽静的深潭,或者说死水。她对自己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相貌很是满意,除了让她倍感烦恼的一颗美人痣。

其实作家不是作家,她在当地一家官营的咖啡公司工作。这个公司拥有一条完整的供应链,占据了酱油大区速溶咖啡市场七成的份额。这里每天都收到四面八方寄来的求职信;办公楼的灯24小时不熄,自愿或被迫接受对生命的压榨。

而在同事们看来,作家是个十分奇异的存在。按时上下班,几乎从不参与任何竞争。她不止一次听见同事们的窃窃私语:

“李紫英家是不是特有钱啊?好像从来不见她加班……”

“也许。等等,不对吧,她要是有钱干嘛还住那挨着街的小破公寓啊?”

一切事务都要辩证地看?——这件事带给作家除经济以外的的消极影响不足挂齿。积极影响值得一提。谁和她在一起都不会有竞争压力;不管和她说什么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作家用一把小钥匙拧开床头柜抽屉上的锁,这个抽屉不仅是她流水账——也许可以被称为有记录的生命过程——的存放地,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谈话内容的存放地。这把简陋的锁是她的祖辈传下来的,被很多人精心地除过锈,包括她和她的父母。

这时她不得不感叹,原始总有原始的好处。地下暗网出售各种个人信息,包括声音、指纹、虹膜,最令人发指的甚至有DNA序列。它们中的绝大多数用于盗用账号,以获取财产及各种秘密信息。她翻出一个全新的笔记本,顺手翻了翻一个纸页泛黄、写满了字的旧本。这简直是最高的安全级别——当今的哪个黑客会开实体锁?哪个盗贼会关心某个人身体数据以外的信息?

开玩笑的。用外骨骼捏碎金属物品并非难事;某些盗贼专以偷窥和售卖名人隐私为乐。

好在作家似乎与那些名人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她除了每天过得优哉游哉以外,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这个抽屉不仅是她流水账——也许可以被称为有记录的生命过程——的存放地,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谈话内容的存放地。

作家锁上抽屉,来到窗前把芳香馥郁的红茶慢慢喝完。老迈的太阳又按时升起了,没什么太新鲜的;那幢房子里有疯狂了一夜的客人陆陆续续走出。她想,那些富有的男士们身上的西装大概都是皱皱巴巴的,浸着凉水、汗液、红酒,抹点体液什么的也不好说。女士们也差不多,只是不知道她们的头花会掉到哪里去。

好吧好吧,他们至少不会为喝不起红茶而发愁。柜子的角落里有好几罐咖啡粉摞在一起,此时在她看来像是在耀武扬威。

作家出门之后,变成了李紫英。她在电梯里碰见了楼下的林女士。她记得林女士在公务员单位上班,每天在单位换工作服。林女士有一头乌黑且服帖的长发,长长的刘海遮住眉毛,深邃忧郁的眼睛下的黑眼圈疑似半永久,穿了条带白色碎花的深蓝色连衣裙。李紫英看着自己朴素的灰色套装和肉色丝袜,不免相形见绌。

街角路口坐着或躺着形形色色的乞丐。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里,裹着少数几个完全保留肉身的人,面露饥困之色;它们裹着一群胡子拉碴、双腿的黑色人工骨架都裸露在外、各色软管都露出来的人,他们还有心思谈笑;那些全身都被换成破铜烂铁的人则不需要衣物,沉默着或坐或卧。李紫英不忍多看,无意间想起自己之前曾见过的事。有个人在破产前夕给自己定做了全套高质量义肢,为的是今后窘迫时仅凭营养液就能活下去。然而在长期的风吹雨打、酸侵碱蚀、使用劣质营养液之后,人造皮肤终于开始大片溃烂。他忍痛拔掉了皮肤的感觉芯片,剥掉了自己的皮,从此就暴露着人造肌纤维和人造骨骼生活了一段时间。好在他最后终于又挣到了钱……

煎饼果子摊的老板只管埋头摊煎饼,根本不知道李紫英的心路历程。李紫英多看了他两眼,感到他完全与之前那个似人非人的东西找不到共同之处。

李紫英向跃迁列车站走去,迎面有持着激光枪的巡警走来。这群人会不会都接受过最高级别的义体改造呢,她想道。这时,有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迈着急促的小步拐进他们身后两栋高楼之间的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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