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特”心理工作室开在海市最大的儿童乐园旁边。
这里是一大片由旧工厂改造的创意产业园。产业园里汇聚了形形色色的艺术创意公司。
从决定到海市工作,许蔚蓝就转诊到了这家心理工作室。第一次过来就诊,她就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作为海市建市时最老的工业区遗址,这里并没有一拆为净。而是在保留旧有风格的基础上进行改造,把那些具有沧桑感的建筑赋予新的元素,让它们重现光彩,重新被用起来。
许蔚蓝莫名地喜欢这类新旧融合的建筑,这些建筑身上有岁月的刻痕,又有新发的勃勃生机。在老区高大植物的映衬下,更显沉静、从容。
每一栋建筑的端头墙上都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作为行道树的老榕树身上垂下一条条长长的气根,风吹过,气根像珠帘一样在风中晃动。
她喜欢在这些建筑里闲逛,慢慢的一栋一栋的看过去。也喜欢坐在无名的艺术咖啡馆里,看那些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在楼宇间走动。
今天也一样,许蔚蓝闲闲地逛完一圈,看看离预约的就诊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嗨哈特对面楼下的无名咖啡馆坐下来。
刚坐定,抬头却看到雷彻站在嗨哈特楼下的大门口。
他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仿佛在找人。接完一个电话后,他也朝咖啡馆走过来。
许蔚蓝定定地看着那少年匆匆走过来。
10月下旬的海市已经没有那么热了,阳光在少年的脸上折射出温和的光芒。他走进来,坐定,抬头,看到许蔚蓝,惊讶过后是一脸的笑。
“许老师,您来看展么?”雷彻改坐到许蔚蓝对面,问道。
“哦,这里有展览么?”这里的确在搞装置展,但许蔚蓝没有走到那栋被改造成展馆的厂房前。
“我爸的几个学生,毕业展。您可以过去看看!”雷彻道。
“不是该在羊城么,怎么会跑到海市?”许蔚蓝讶然。
“嗯,是海市邀请的展。双城双年展。我爸承揽了一个项目。”雷彻道。
“那,你是来看展的?”许蔚蓝问。
“不是,我去那里!”雷彻指指对面的嗨哈特,脸上浮上不好意思的微笑。“我来做心理治疗!”他补充道,声音有些弱。
然后低头喝咖啡,又抬头对许蔚蓝笑。
许蔚蓝看着他,心头掠过一阵悸动。那悸动让她感觉到来自心脏的抽痛。
他和另外那个人,实在太像了。如果他的头发再长一点,也会微卷吧。如果他也像他一样把头发扎起来呢?
“许老师!咖啡撒了!”少年说着,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许蔚蓝惊醒过来,才发觉手被咖啡杯烫的生疼。
“我也来海特。”她嗫嚅道。好像是在对他说,又好像是自语给自己听。
“是因为我哥么?”雷彻轻声问。
许蔚蓝没有回答。心里却在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跟这孩子说。她刚才可以撒个谎,这里是艺术创意园,她过来也很正常。
但是,他又为什么来?
看到许蔚蓝疑惑地看着自己,雷彻把咖啡递了上去。
“不烫了,您可以喝了。”他把餐巾纸当成折扇,一直在轻轻地给咖啡扇风。
海特是海市最有名的心理诊疗室,在羊城也有工作室。转来这里之前,许蔚蓝一直在羊城的工作室就诊。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并不认为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她只是被惊吓到了,然后又被迫失去了爱着的人,所以情绪低落。
妈妈冲到羊城的公寓把她送进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间公寓里昏睡了五天。
但她清晰地记得发生的一切。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一时无法接受,所以才选择了回公寓睡觉。
那五天里,妈妈一直在给她打电话,直到她接不动电话。
那五天许蔚蓝仿佛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过了五天吗?但她却觉得只有一个漫长的黑夜。
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里,她都在配合医生积极治疗。不,确切说,她是在配合妈妈。如果不是妈妈,她宁愿一直睡过去,再不醒来。
当她对妈妈说,生活没有意义了后,她的妈妈看着她,平静而坚定地说,“许蔚蓝你给我听着,我才是你的意义。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全部的意义。”
妈妈是不容置疑地。许蔚蓝选择服从。去看心理医生,回海市工作。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偶般,被妈妈抓在手里的线牵着,就这样亦步亦趋的跟着妈妈,远远的躲开了让她再不想回去的地方。
没毕业前,她在海特的羊城诊室治疗了半年多。那半年她的每一个踏实的睡眠都是在海特陈尔冬诊室的躺椅上完成的。
从每周过去睡三次,到两次,一次。直到她可以在酒店的套房里安然入睡。直到她可以重新拿起画笔,重新平静地站到伤害过她的人面前。
虽然完成了毕业答辩,但是她的画展毁了,她原本留校任教的计划也破碎了。
欧阳志强烈建议许蔚蓝到海中工作一下试试。海市对毕业生有一个两年就业的宽容政策,如果觉得可以,许蔚蓝可以选择第二年正式入职。如果感觉不好,就直接离职。即使靠卖画,许蔚蓝也能养活自己。
“到学校来,被青春的气息和活力感染,你会更好!”欧阳志的话深得许蔚蓝妈妈的赞赏。就这样,许蔚蓝到了海中。
快两个月的校园生活,简单却又忙碌。许蔚蓝开始试着重新审视自己未曾关注过的高中生活,她仿佛又回到懵懂的中学生时代。除了上课的时候强装出老师的样子,平常她还真不觉得自己是老师。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会遇到雷彻。而且很明显,雷彻知道所有的事情。
而许蔚蓝每次见到雷彻,也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人。悸动、心痛,让她觉得惶惑不安。她正想着今天要跟陈尔冬聊,不想在这里又遇到。
电话铃声打断了许蔚蓝的思绪,是医生陈尔冬的助理来询问她是否能准时到。
“我该,上去了!”许蔚蓝站起身,身体还被思绪拉扯着,有些摇晃。
“我陪您一起上去吧!”雷彻也站起身,请求道。
许蔚蓝摆摆手,她的脆弱在今天已经暴露的太多了。
海特的诊室在五楼,三楼和四楼是一家幼儿早教机构。许蔚蓝一路上楼,一路遇到年轻的父母们抱着孩子去上早教课。
擦身而过的时候,一个小宝宝冲她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异常清脆动人,许蔚蓝不由地心头一动。她停下来,伸手去逗弄孩子。孩子再一次大声咯咯笑起来,小身体不停的在妈妈的怀里扭动,小脸儿也涨的红彤彤的。周围经过的人也被感染了,都跟着笑起来。
许蔚蓝的眼角却湿润了,那孩子好像在刻意笑给她看。她的笑容充满了活力,那股力量那么的强壮,像一股暖流直淌进许蔚蓝的身体。
“蔚蓝!”许蔚蓝在楼梯拐角发愣的当儿,主治医生陈尔冬在楼上高声喊她。
许蔚蓝摸摸孩子的脸,赶紧上楼。
陈尔冬今天穿了一套高尔夫球装,看上去像刚打完球回来。
看到许蔚蓝上来,他微微一笑问道:“怎么样?孩子可爱吧?”
许蔚蓝点点头。缓缓在诊室的长椅上躺下来。一转头,窗外儿童乐园的摩天轮正在旋转。关着窗,听不到孩子们的笑声,却可以看到他们的笑脸。
“我明白了你为什么把诊室开在这里了!”许蔚蓝转过头看着陈尔冬。
“为什么?”陈尔冬问。
“孩子!”许蔚蓝看着窗外,“孩子们旺盛的生命力!”
陈尔冬笑了。
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想接诊许蔚蓝,那个时候,她的自主生命力指数已经很低了。虽然还没有出现身体外伤的自我伤害,但是她的状态,已经跟自戕无异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形。她已经瘦到脱形了,无休止地失眠让她的眼眶四周一片乌青。她吃什么吐什么,无法主动进食也让她的皮肤失去了光彩。她的眼神空洞,深情恍惚。她已经失声了,无法张嘴说话。
彼时陈尔冬也正在接受心理导师辅导,他一连接诊了几个极端病人后,感觉自己的心火也快燃不起来了。
但是年木森找到了他,叮嘱他必须要收治许蔚蓝。他没办法,只好答应见她一面,先试试看。
许蔚蓝摇摇晃晃地站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她身上透出的寒意。
他接诊了不少失恋病例,但是却从未见过像许蔚蓝这样的情形。是什么样的感情伤害让她的心火和意识同时丧失。表面上看,她并没有出现像普通人那样的割腕、吞药、或者伤害他人等极端行为。但是她的情形实在糟透了,如果不是靠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维持,她可能早就离开人世了。
他扶着她慢慢在那张柔软舒适的躺椅上躺下来。她躺下的瞬间,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陈尔冬的双手。
那手的冰凉让陈尔冬打了一个寒颤,他听着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去看,她竟然抓着他的手睡着了。
那一觉,许蔚蓝整整睡了四个小时。那是她失眠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闭上眼睛入睡。
她的前半段睡眠沉静安详,后半段却被噩梦折磨。她紧紧地抓着陈尔冬的手,瘦弱的身体在躺椅上努力地蜷缩着。
她的嘴唇不停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眼泪却顺着眼角不停地流淌。
陈尔冬握着她的手,一直陪在身边。等到她终于挣扎着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她静静地躺着,凝神望着窗外落下去的夕阳。她的眼神没有光芒,眼泪还在不停地淌。
陈尔冬决定收治她。他心里升腾的怜惜让他的心火旺盛起来。他要帮她。
说来也怪,许蔚蓝回去就无法入睡,一到诊室握住陈尔冬的手,就会迅即入睡。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两个月。直到许蔚蓝某天醒来,看到坐在身边的陈尔冬后主动问了一声,你是谁?我在哪?
“陈医生,睡眠也是治疗么?”助理问陈尔冬。
“当然了!”陈尔冬指指放在躺椅旁边的节拍器。那是一台杏色的专业节拍器。许蔚蓝就是在这样单调的“咔咔”声中沉沉睡去的。
许蔚蓝打算回海市的时候,陈尔冬决心继续跟治。每个周周六他自己开车从羊城来海市,然后留半个下午的时间给许蔚蓝。聊完,再自驾回羊城。
许蔚蓝觉得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了,想停止治疗。陈尔冬却担忧她会再次复发,想着再坚持两个月,然后视情况停诊。
最近几次的治疗,也不太像算治疗了,更像是两个老朋友见面聊天。
“你是在用孩子旺盛的生命力,唤醒那些失去动力的人!”许蔚蓝幽幽地说出一句。
“没错儿。所以,我选择了这里。”陈尔冬看着许蔚蓝,她现在和初见时已经判若两人。
他现在应当可以和她聊聊年朴了。当他无意中知道雷彻也在许蔚蓝工作的海中,他就想要带领她去积极的触碰那个让她失动的刺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