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凛冬的烈风中,腐朽破烂的金碧辉煌下,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党人们披着载着点点白雪的墨绿色大衣,摩搓着布满老茧的红肿双手,静守着时间与星光,等待。像灰熊一样燃着蓝色的双目。
伊里奇,那个受众多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党人们爱戴的小个子俄国人勾着蜷曲的身体,半蹲在人群的最前列。一阵劲风撩起大衣的衣角,伊里奇猛一哆嗦。
四下静悄悄,他听得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和后面同样紧张的小伙子的喘气声。
“滴答”机械的钟声从上方飘逸而下,拨动起他紧绷的心弦。可怎么会有钟声呢?冬宫四周哪里都寻不见这样一口大钟。
自己这时怎么会在冬宫呢?
“滴咚”——钟声从上方传来,机械的齿轮敲击声后,是极不和谐的电子声。伊里奇打了个寒战,他回头看向沉默的人群,可其他布尔什维克党人仿佛没有听见钟声一般。
连最靠近的年轻人也对伊里奇异样的回头熟视无睹。连最紧张最激动的小伙子都硬顶着一口气,四处真就沉静如凝固的伏尔加河水。
“叮咚”——那是伊里奇从未听过的,可能连最豪奢的沙皇和美国资产阶级都不曾听过的报警声。伊里奇愈加困惑。他伸手想摇动一下那年轻人的肩膀,但耳畔传来雷鸣般轰隆的炮声,伊里奇心头一惊,刹那间从脚底而上升起一股寒意。他猛然回头想着要站起来,但砰的一声磕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
后脑传来阵阵剧痛。恍然间,神志回归了现实的肉体,睁开双眼,他看见和煦的日光和窗外掠过的树影。
伊里奇知道自己还没有睡醒呢,他现在应该是躺在病床上半身不遂的僵卧着。但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新奇,以至于在梦醒之前,他忍不住想尽可能多的停留,像新生的婴儿一样,贪婪地**着这新世界的奇异景色。在那个他可以类比为列车的铁质包厢里呈现出与二十世纪早期列车截然不同的明亮与整洁,座位是金属质的而木物质的。对习惯了昏暗车厢的伊里奇而言,实在过于闪耀而前卫,这些制品是如此圆润而光滑。让伊里奇极大的震撼于其先进的工业水平。车厢的外壁上镶嵌着玻璃窗户,他透过窗户看见高楼与霓虹灯的远影,在飞驰的丛林的远方绵延生长。
多么美妙的城市,多么先进的科技,伊里奇几乎迷失在钢筋铁骨的现代城市中。全然忘记自己正身处在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我从来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是啊,伊里奇甚至无法理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他肆意的感受着自己的不再僵硬的身躯,仿佛回到了自己从前二十来岁时健全而精力充沛的身体中,甚至比那时更强壮、更野蛮,蕴含了全新的力量与精神。他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似的。孕育着一团火,燃烧不殆。
通过前门的电子表,伊里奇确认了之前梦境中的声音的主人。电子显像技术对于一个百余年前的人而言的确难以理解。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接受了这种事物,毕竟在梦境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但仅仅在他来到这个梦境一般的地方一分多钟后,愈加真实的五感与按部就班有序运作的奇妙机关就嘲笑似的否定了他的猜想。这个世界和他的世界一样,精致而合理,以一种独属于它的节奏和韵律,富有生机的搏动着。他几乎是马上认识到,这里并非是梦境,而是超越梦境的另一层现实。
唯物主义者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他想到自己先前是躺在病床上,身体因中风而瘫痪。他于痛苦中入眠,不知昏睡了多久,在一层梦境之后,他睁眼并感受到现在的世界。
他竭力回忆搜索大脑中关于旧世界的记忆,并对比当下。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闪回的画面中,如同老式电影胶卷一般,一幕幕切换的画面中,有几部陌生的场景。
那不是他的记忆,那是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对大厦电子产品未来过去的片段式的零碎记忆。
有些是有关联的,有些是荒诞而无关联的,甚至包含了他对这个世界历史的部分记忆。
伊里奇从这些零散的记忆中窥探了自己熟知的历史,大抵相似的历史使他更加坚信这个世界的真实。他花了至少二十多分钟的时间查阅,像阅读一本概要简介一样,粗犷的认识了一下这个一百多年后的未来世界。
不乏有一些他难以短时间接受的信息。最遗憾的莫过于苏联的解体了。回忆之余,他花了五分钟来平复自己的心情。但当他从其他一些信息中得知,这并不是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后,他的心里稍稍没那么痛苦了一些。那些让他确信这是另一个世界,而非本世界一百年后的信息,指向一类不存在于他原本世界的人类的亚种。说实话那是他最无法想象,无法用科学或辩证法理解的存在,充斥着不合理与魔幻——一种精灵,头顶马耳摇曳马尾的少女,一种拥有神奇脚力的亚人,这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因为现在这副是躯体,正属于她们中的一员。
伊里奇确信自己是死了——那个原本的肉体的自己。而这一副崭新的躯体并不属于他。好奇心驱使下,他站了起来挽起前额的头发,那属于一个俄国少女的金黄色的秀发。他伸手抚摸头顶上的耳朵,习惯着那不同于一般人耳的异样的触感。它们很自然地长在脑袋上,与生俱来而不显突兀,为他带来更细微的听觉。他低头向后张望,盘起同样金黄柔顺的尾巴,那是一种更为细腻的感觉。唯有当他意识到它的存在时,他才能真切的感受到它。它就像自己的其他四肢一样自然。但毕竟是原先自己不曾拥有过的器官。他费力地甩动了下那尾巴,注视着那美丽的毛发的伸长舒展。那几乎快要垂到地面的整齐毛发在阳光下鎏金一般的摇晃着。伊里奇很快适应了它的存在,就像身后的影子和一个甩不掉的小跟班一样。
快速地整理了一下头绪。伊里奇将这身体和她所携带的行李,包括两个大旅行箱,两个手提包和一个单肩包,查找了个遍。弄清了更多的“个人信息”:护照上是一个二十岁的女性。竖着干练的中分,身高一米六二,俄罗斯籍莫斯科人,退役运动员,俄
罗斯三冠王——钢铁洪流。现役训练员。
现在是二零一八年,地点是日本东京。列车即将到站,而自己将于十天后去东京最大的体校中央特雷森就职。
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自己的意识是如何转移到这副躯体上的?伊里奇并不清楚,想来这个世界似乎也无法告知他。所幸自己能够听懂看懂这遥远岛国的文字,他打算先花上几天来走一走,看一看这陌生的未来世界,也可以熟悉一下现在的身体。?
东京承载着千万行色匆匆的旅人,像一曲喧嚣而杂乱的交响乐。各个声部平行共存,行云流水的复调,复调再复调。来来往往的行人无意于仰望天空,平静的面庞携带着一丝麻木与苦涩,极步快走着,循规蹈矩着,伊里奇——或者说钢铁洪流。随着前一节车厢的人流几乎是被裹挟出了车门。
她这才意识到,方才些许私人时刻的闲适是如此来之不易,这座忙碌的城市容得下世间的一切繁华与梦幻,现实与心碎的瞬间,却容不下一个灵魂片刻的休息。即使是她这样一副陌生的异国面孔,也鲜有行人抬头看上一眼。即使暗淡的目光恰好与她的眼睛相遇,也很快移向它处。
但钢铁洪流并不习惯于快节奏的城市生活。她有些茫然的站在大厅里,静止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环顾大厅四周,比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更新奇的地观察着一切。耳畔是广播里动听的女声。夹杂着动车的破风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其他更细微的白噪音。就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晃悠着走出车站,循着地图的指示向市中心走去。
汽车等先进交通工具的存在,已经不足以再对钢铁洪流产生初见动车时的震颤了。他沿着街漫步,笨拙的摆弄着手里精巧的小铝盒子,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点击着一个又一个或许存在又或许不存在与这碎片记忆中的文件。
天色渐晚,人造虹光更加晃眼,周围俨然一片光的海洋。
钢铁洪流已经大体了解了两个街区外的学院的方位了。眼下的问题是如何在这资本主义的国度立足。她自认为自己是不难接受新鲜事物的人。加上这副躯体的力量和口袋里还算充足的资金,她自信能以一份较为体面的工作生存下去。至少说从她了解的情况来看,中央特雷森训练员的薪水是可观的。所幸脑袋里有关马娘这部分的记忆较为完整。稍作回忆,一套成体系的教学方案就显现出来了。
钢铁洪流定了一个单人间作为接下来十天的住所。安顿下来所有的行李后,她打算下楼点一些吃的。?
旅店楼下正对着繁忙的小吃街,钢铁洪流带着一些零钱挑了一家最近的拉面馆。推开店门,铃声叮当,热气席面。淡黄的桌面与素色装饰有风景插画的墙面,使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暖流。这是城市中旅人的驿站,一个慢节奏的落脚点。
她望了望前台屏幕的面点,点了那份最素的清汤拉面。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静静等待。
服务生很快等着面点来了,头顶一对挺立的耳朵前后转动着。捕捉店主的吆喝和访客的门铃声,她额前的刘海上点缀着白色挑染。澄澈的双眼灵动的眨了眨,盈着笑意注视着她。
钢铁洪流随即放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赶忙接过她手里的面,点头道,谢谢你,同志。
似乎是有些惊异于这位客人的礼貌和热情,那服务生稍一打愣,很快反应过来。
“啊,谢谢您。请慢用。”
“喂,姿势!来帮我拿一下九号桌的面。”
“哦,来了!~~~~”她双手合十,对钢铁洪流礼貌的鞠了一躬。没等她制止便又小跑进了内厨。
小店并不忙碌,一个服务生和一个厨子足以应付十余张餐桌的打理。那年轻女孩跑前跑后,上菜擦桌,更与伊里奇记忆中童话精灵的形象重合起来。钢铁洪流品尝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第一顿热饭,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店内的来客,目光停留在九号桌的身上。
她戴着墨绿色八角帽,黑色的双耳倚着帽檐,同样黑色的尾巴正轻轻摇动着。她捧着同她那份同期的报纸,皱着眉头。看到那服务生来了,便双手接过饭碗笑着答谢。
看来就算是在这里,也并不总是充斥着冷淡与距离感。钢铁洪流很快吃完了面,喝完了汤,她掸了掸衣服,拂了拂凳子端起碗走向内厨。她可从来不喜欢麻烦其他人。
“啊拉,这位客人还是我来吧,我——呜哇啊啊啊———”
急促的脚步突然失去了原有的节奏。兴许是地拖地太干净了。那女孩脚下一滑。就像是回响在伊里奇脑海的钟声一样,她的心头泛起一阵绞痛,便随手将碗放下,欲转过身去将她扶起。她的脑海中,不知怎的闪过年轻布尔什维克党人倒在炮火中的剪影。不,她不想那个年轻人受苦,那女孩是一片好心不错,可她的所谓礼教仪俗让她的身份更加卑微了。
不,她怎么能让劳动人民这样低声下气的为她服务呢?她连忙转身,看见九号桌上的客人已经站起来了,那女人好像比她还要着急一样。三步并两步跑上前。
面对着年纪并不大自己多少的客人像老父亲一般地询问和搀扶自己。美妙姿势顿时红了脸,想到自己的冒失不仅害自己摔了一跤,更是令其他客人来屈身照料自己,那来自爱尔兰贵族的大小姐只道是自己给家族丢脸了,后悔着方才的大意和失礼。美妙姿势低着头,只顾说不好意思。而那两位只以为是女孩子害羞怕疼。不由分说将她扶进里屋。
看见店主的第一反应是为那服务生包扎伤口。钢铁洪流也发觉二人关系并不是简单的雇佣与被雇佣。谢过女孩和店主的感激之余,钢铁洪流女士爽快地付了账,又把桌上的碗筷送到水池,念想着自己还有一些证件要收拾,她卷起报纸匆匆走出小店,已经是七点半了。?
九点整,钢铁洪流躺在席梦思床上,享受着现代化科技的柔软。
她解下那带着很不习惯的文胸,双手枕在脑后回忆着今天的所见所闻。老实说,这单单一天的见识远远超越了他五十载光阴的阅历。再一次的,她震惊于客观生产力的高速发展。
只可惜啊,这套生产关系正在限制着生产力进一步的发展。它像一个愚钝的小学老师,无法满足于成长的孩子对心智的探索。但这天真的少儿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愚,只以为自己是还不够努力。
现在是低谷,现有的红色里也隐约透露出不祥的粉白,世界连成了一个贸易的精英的整体,彼此之间的敌意与矛盾却又无时无刻不割裂着人民的心地。
这不是火烧眉头的矛盾爆发期,而是温水煮青蛙式的矛盾积蓄期。白匪们占据了世界上大部分有人的地方,民众和他们实现了共存,尚能忍耐目前程度的剥削。
钢铁洪流不是什么极端的空想主义者,眼下这个体系在没有外力催化的条件下,仍然会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想到这里,她未免有一些伤感和失落。她要把那红艳的理想埋藏在心底了。她要像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训练员一样生活了。她嘲笑自己,如果心里没有那些主义,是否会过得更加轻松一些呢?
不管怎么说,钢铁洪流她干的至少不是为既得利益者剥削劳动人民的勾当。跟一群年轻的孩子一起工作生活,倒也是别有一番兴致。或许在这个职位上,她能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想到这里,她对未来生活又看到了一丝曙光。
睡吧,以前可没这么多机会休息。伊里奇不是念旧的人,她要好好地休整,然后去迎接另一段崭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