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清早柔和的阳光里,烈火红枫拉伸着臂膀,为她人生中第一场重要的比赛积极地准备着。
她一反常态地沉着脸,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边嬉笑着谈天的其他马娘和训练员们。
钢铁洪流揣着兜,带着一顶天蓝色的工人帽,当然是马娘款式的,是她之前在一个厂里和一个女工谈话时她送的。看着红枫在一旁自顾自做着热身运动,钢铁洪流心里倒也有了几分把握,她很少看见她像今天一样投入。
“你觉得你今天会怎么样呢?”
她没忍住多嘴了一句。
“夺冠吧。”
女孩头也不回。黑色的尾巴抡圆了拍打在草皮上,激起泡沫一样的露水。
短暂的十几秒聒噪声里,无言的宁静波澜不惊地独自流淌着。
浅水是喧嚣的,深水是沉默的。
上一秒还在钢铁洪流面前准备着的女孩们,下一秒就走进了各自的闸门。她方才看向靠边的七号闸,红枫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就和其他人一样。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红枫,她也许和她一样平心静气。
钢铁洪流的眼睛里,金色的耀斑火苗似的闪动,一道利刃般的光影从闸门上跳跃在女孩的发梢上。
——“向他们证明,我们的实力!”
劲风吹拂之时,红旗飘扬;流光掠过之际,利剑出鞘。踏破世俗的双腿,迈出了真正属于她的第一步。
追差是无惧身旁惊人的起步的,一个优秀的竞争者不会执着于他人的节奏,哪怕是眼中不屑的蔑视。对于内侧的大逃,对于她们视死如归一般的架势,烈火红枫自然不会被吓到。
前三步,奠定了她对整场比赛节奏的控制力。
要问为什么差马还要狠下心来苦练反应力,那么除了应对可能的急速变道以外,也只留下一种可能了。
带乱逃马。
只要三步!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何竞技类体育赛事中,心理战役往往扮演着堪比乃至更重于赛场发挥的角色,尤其是在硬实力差距微小的前提下。
烈火红枫研究不了和她同台竞技的选手们的来路,她也没打算研究。可这不代表她的对手们没有研究过她的来头。
不过零点几秒的时间里,队伍的层次已经拉开,烈火红枫没有维持起跑时领先的优势,而是慢慢掉到队伍的中下游位置。
压迫感,像一头眼冒绿光的大猫一般的压迫感,甚至将一众逃先逼出了她们最快的前十步来。
仿佛不是在比赛,而是在逃亡,像赛轮盖地草原的瞪羚逃避猎豹一样。在见识了意料之外的出闸鬼脚之后,哪怕是最有信心的大逃马眼中也失去了挑衅的光芒,只有猎物才会流露的惊恐。
快,真快啊!恨不得一步逃到天涯海角。
那就再快一点吧!
自信而又稚嫩,总是要起乱子的。
尤其是被人带节奏的时候。
是的!继续将逃跑贯彻到底!红枫的嘴角挂着笑颜,她知道,整个赛道上的速度,已经由不得她们了。
她铭记着导师说过的“最粗犷而又徒有其表的姿势”,将自己的位次定格在六着上压低了上半身。而此刻前头的逃马已经和她拉开了十四个马身的距离。
她拉大了步距,这使她具有更大幅度的摆臂和更低的频率。这是在虚张声势,这是告诉对手们,我随时做好了冲刺的准备。她是道路上打着左右转向灯的重卡车,迫使身旁的马娘们谁都不敢贸然超过或落后于她。
如果是十八人的正式比赛,她倒是要好好斟酌一下最佳的冲刺路线,而八人的出道战显然帮助她规避了选择的烦恼。偌大的赛道上,八个竞争者的身影显得微不足道,野几乎空下了所有可以冲刺的位置。
最专注于结果的人,往往最容易忽视过程的精雕细琢。他们往往不缺乏满腔的热忱,然而正是这一股情绪化的激情桎梏了他们迈向顶峰的步伐。
去吧,追逐你们的第一吧!烈火红枫没有任何的不屑,她仍然尊重着所有的对手,尊重着她们青春里燃烧着的好胜心。
只不过,她已经开始布局了,她所在的位置,正如蛛网的中心。
黑马就是这么诞生的。是的,在不明事理的人眼中,她就是如此的神奇,如此的反常。
可哪有什么黑马呢?
烈火红枫不相信天命,她知道成功是人创造出来的。
来吧,尽情地奔驰吧!
钢铁洪流双手插胸站在看台上,鲁铎象征就在她旁边同样沉默地眺望着绿茵的那头。两人对头顶的大屏幕熟视无睹,作为出色老道的跑者,鲁铎象征向来更加相信自己双眼所能观察到的更为直观而全面的大局,而钢铁洪流纯粹是怀揣着二十世纪遗留的习惯。
进入中盘,短短的上升坡道足以暴露出天赋的差距。
发达的臀部肌群给予烈火红枫如同方程式赛车一般的强大爆发力,尤其是在面对猝然的瞬间加速时。钢铁洪流每每训练时都能听见的,蹄铁掀起草皮时金属与叶片切割发出的撕扯声,仿佛重又回到了她的耳边。
她的脚尖像爬山虎一样死死烙在地面上,力道之大,印入草皮两公分多。毫无疑问,每一步迈出去时,她都将自己的全部重力集中在伸出的前脚上,汇集在脚尖。那需要极强的协调能力和敢于直面冲击的强大膝盖。
更重要的是,过人的胆量。
她很自信,这是她的天赋,但随着天赋而来的,往往是目中无人的恃才傲物。
钢铁洪流最担心的,就在于她能否把握住自信与自负的尺度。
真理再往前一步,哪怕就是极其微小的一步,都将走向自身的反面。
发力早了。
她借助着爬坡时角度的变化,前脚与上半身之间的夹角几乎不复存在。她在加速,她自信地加速。
如果马娘的身体柔韧性再强一些,钢铁洪流毫不怀疑她能把前脚迈到腰部上面去。
“已经开始冲刺了吗?”
鲁铎象征饶有兴致地望着远处,“还是想再带一波场上的节奏呢?”
“红枫很自信。”
钢铁洪流直接回答。
“我不怀疑她能夺下这场比赛的冠军,但......”鲁铎象征后退一步到钢铁洪流身旁,“这不是她最佳的状态。”
钢铁洪流承认,毫不客气地讲,红枫就像是解答小学数学题的高中生,她心里有十足的把握去赢。
她在游戏比赛,从她发现自己能够把握住比赛的大局开始。
抬头看着大屏幕上烈火红枫脸上轻松的笑容,钢铁洪流摘下了碍眼的帽子,她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她不是想赢,她的目标不在于能否获胜。
是她根本没有把所有的选手放在眼里吗?
不是对选手人格上的不敬,而是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吗?
她是要,以一种绝对惊艳的形式,绝对优势的差距,赢得爽快,赢得潇洒吗?
她蔑视比赛的秩序与一切束缚自己的规矩,她是关不住的凤凰,每一片羽毛都如秋日火红的枫叶一般尽情地燃烧着。
“她跑得开心就好。”
钢铁洪流微微一笑。她看见红枫在抵达坡顶时放缓了脚步,但她绝对不是力竭。钢铁洪流最清楚她的体力,她看出了烈火红枫变速的深意。
她很自信,但她并没有忘乎所以。她可以一路狂奔下去,漂亮地赢下比赛,拉出足以彰显实力的大差。
前方的选手们在中盘的最后已然近乎失速,红枫过人的体力足以支撑她甚至二段加速冲过终点。她可以做赛场上最残酷的独裁者,可以成为盛开在绝望弱者心头的大丽花。
可这样也太无趣了点,不是么?
胜者常有,助胜者不常有。
就像所有自由市场的竞争一般冷血,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差距的拉开在于认清了实力上的绝对差距。如达尔文所述的丛林法则一般,优胜劣汰同样适用于赛场上的竞争。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强者凭借着先天的优势肆无忌惮地碾压着弱者为数不多残存着的信念,无情打碎其最后一丝对胜利的念想。吞并,或灭亡。像所有失败品一样,落后的马娘同样面临着辍学,打工的折磨。
实力相仿的竞争会激发同类的竞争,而实力悬殊的竞争则纯粹是满足强者快感的虐杀。功成名就的,如千明代表,如鲁铎象征,如成田白仁,从来都是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弱者是真的不努力吗?不,她们更多人暗中付出了超过强者几倍的努力,却换来现实的痛击,换来三观的重塑,换来了摧残、对人格和自我认同的蹂躏。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就凭你过人的出生,凭你上辈子积下来的福报?
去他娘的优胜劣汰!
中央的出道战晋级资格是按时间定的,不是名次。?
“她在干什么?”
鲁铎象征,破天荒的,没有搞得懂那小姑娘的想法。
“这场的平均成绩会是最好的。”
钢铁洪流答复着,好像并没有什么关联。她几乎确认了红枫的思想。
小同志,你做得很好。
红枫暗自观察着赛场上其他选手的情况,和她料想的一样,基本上都是意志力吊着即将脱力的样子,不似自己一样跑的轻松。
虽然自己表现得并不轻松。但似乎正是这同样貌似气喘吁吁的样子给了其他选手莫大的鼓舞。她们不愿意放弃,不愿意束手就擒。
这个时候随心随性地加速,怕是能直接宣告她们幻想的终结吧?
她们和自己一样,也是怀着梦想进入这栋学府的各路豪杰,不必自己吃的苦少多少,甚至有的远远超过了自己。
至此,已经进入了最后的直线冲刺。
提速!
烈火红枫咬紧了牙冠,留意着身后的五位选手,不紧不慢地向两位满头大汗的大逃逼近。
她在加速,可并没有先前起步时那么流利,那么自然。
她的表情同样痛苦,她额前的头发因汗水紧紧贴在脑门上。
她的大腿内侧微微颤抖着,这是她们在教科书上看见过的,冲刺姿势散乱才会导致的抽搐。
她仿佛要嘶吼了出来,又好像迟迟难以突破。
这不是机会吗?
让她起跑时那么嚣张!让她做出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能将胜利让给她!
决不能让她夺冠!
还有机会!
烈火红枫,听到了耳后步步迫近的风声。听到了撕裂草坪的重踏声。
“哒、哒、哒”
来了!
那就来吧。
来追我吧。
距离被拉进到四马身,三马身,二马身......
同样觉察到后发压迫的还有领头的逃马们。求胜的顽强意志好像看不见的手一样拖扯着她们早已麻木的身躯。
僵硬、坚定地前进着。
我们还有自己的梦想啊!
怎么能就此割让与你?
最后的一百米......
奇迹般的,近乎燃尽的部队将彼此的差距缩短在一个极度微妙的平衡点上。就像天平的两头,恰到好处地共同前进着。
红枫是那个支点,而此刻,她也要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战。
我仁至义尽了,我所能做的到此为止了。
我也有我自己的理想,我也要向世界证明我的实力。
再见了!能共同奔跑的朋友们!
终点的前三十米处,烈火红枫终于释放了自我的潜力。黑色的闪电宣示着惊人的速度,摧枯拉朽般,爆发出浩荡百川流的洪荒气势。
我需要这个冠军。?
“唔——”
鲁铎象征望着屏幕上出现的一列数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见过无数尝试打乱,破坏,摧毁赛场节奏的人,但——这样的比赛我还是头一回见。”
前六名都入围了,而红枫差点刷新了今年截止至今的出道战记录。
“她是自愿的吧?”
鲁铎象征有点不放心地看向钢铁洪流。随即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过度忧虑了,这位来自俄罗斯的训练员怎么看也不像能被收买的样子。
“她这个选择完全是她自己临时想出来的。”
钢铁洪流走过鲁铎象征,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矿泉水,径直走向赛道。
“老师?老师!这里!”
红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红布,对着她使劲挥了挥,欣喜溢于言表。钢铁洪流走上前递给她毛巾和水,看她把手臂上擦得闪着油光,笑问道:“中午想吃点什么?”
红枫眨巴眨巴眼睛,回头望了眼那些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的对手们和她们的年轻训练员们,呵呵一笑,答复:“饱了。”
“怎么就饱了?”
“她们一高兴,我也就不饿了。”
“嘿,倒是蛮好伺候的。”钢铁洪流拿着毛巾替红枫擦了擦背,又把尾巴捋了捋,“这会也早,你先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比较爱吃的,我带你去。”
“嘀嘀嘀——”
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呢?钢铁洪流掏出手机,发现是曼城茶座打来的。
“喂?啊,是我,弗....额,钢铁洪流,对对对,茶座女士。有什么事情啊?”
红枫看着老师的眼睛里逐渐闪烁着光芒,她就像个新生的婴儿一样笑了起来,眼角似乎还噙着泪花。
“啊,那太好了,我马上就到,谢谢你啊!茶座女士,真是太谢谢了!”
钢铁洪流的右手在不住地颤抖,她大口呼气平息着内心的喜悦。红枫见她好像比刚刚完赛的自己更加激动似的,不禁问道:“什么事啊?”
“中午吃顿拉面怎么样?”
“行啊。”
“老师顺道也见一个老朋友。”
红枫托着腮,点头笑了笑。她不在乎老师有没有夸奖她,在她这样一个不拘小节内心五大三粗的人眼里,真正有意思的东西莫过于按照自己的想法打破世俗的偏见,这给她带来无穷的快乐。至于老师口中那个朋友,红枫猜测应该也是个和老师一样有意思的人。
真是的,这个朋友,我也想会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