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时明月在
白虹
三教三段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极具商业增值潜力。若是北京的房地产开发商有足够的远见,就应当把三段买下来,然后在每一根电线杆子刷广告,每一个宿舍撒传单,每天在广播台里吹喇叭:“华清家园,占座者的学习乐园(早上6点排队等候的人都是一脸幸福的表情),清华人的人文家园(班刊和社团宣传栏琳琅满目,课桌上写满爱的箴言),现代生活的休闲会馆(里面有小卖部,可以买油条包子,外面有茶馆,可以乘凉)。雄踞教学区黄金地段,与主楼遥遥相望(主楼看得紧的时候也有人从这里跳楼)。大户型宽House,装修豪华(有现代化的厕所),设施齐全(有抽水马桶和饮水机,而且基本能用)。附带超大停车场、交通便捷(上下课高峰期骑自行车也可以动弹)。一旦拥有,别无所求。每平米起价¥8888,桌子椅子,一应俱全。现座发售,售完为止,先到先得。咨询热线:(010)62785001”
对于一个有志青年来说,三教三段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啊!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希望自己梦到坐在三段一楼10×10平米的屋子里,周围都是PPMM,每隔半小时从容不迫地顺时针遍历一次,每隔一个小时去把水杯灌满,每隔两个小时参观具有现代气息的厕所,每隔四个小时香香地啃着包子和油条,这样每隔8个小时就能把书本复习一遍。可惜这样的梦总是朦朦胧胧刚开个头,只瞥了一眼12点方向的MM就被闹钟吵醒了,于是就觉得特别失落,就好比革命青年远远地刚望见延安的宝塔就被特务给抓回来了。天还没亮,连鸟都还在睡觉,可是水房已经有人在唱歌了。我的上铺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了,不出三分钟,准会背起他妈妈特制的大书包奔赴延安,临走前准会使劲摇我的脑袋。
“起床啦!再半个小时太阳就照在桑干河上啦!三教的座就快没了!”。
“嗯哪,那就帮我占个座吧,我还有些事没办完……”说完蒙上被子,继续追寻白衣飘飘的倩影去了。
水房里越来越热闹了,不仅有练美声的(正在漱口的),哼小曲的(正在嘘嘘),还有唱京剧(必定是蹲在坑里),连杨树枝头的乌鸦都给惊醒了,絮絮叨叨地呱噪了半天,所以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也没能把时钟拨回到十二点整,遗漏了几个背影,甚为可惜。于是一个“懒驴打滚”爬下床,撑开眼睛,在床头摸了半天,摸到毛巾、牙刷、牙膏和杯子就加入了水房合唱团。
那时候天很蓝很蓝,只有一抹云彩,彷佛是太阳匆匆刷牙漱口没来得抹把脸就来上班,在嘴边留下的牙膏沫。晨风中有一种苹果般青涩的味道,由此我断定它用到是蓝天六必治水果香型牙膏。主干道上没有几个人,因为正是两次车流高峰的间歇期,大一到大三该上课的上课,该占座的占座去了,剩下的大四和研究生们大体上都有些事没办完,或是在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或是正在苦苦寻梦,或是正要寻梦。
我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记得有一首歌这样赞美清华园的早晨: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三教里,来到草地上。之所以到草地上,是因为万一三教已经被敌人完全占领了,我就只好长征到一教,要是不幸也沦陷了,就只能过草地,摊开书本,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啃微积分的硬骨头。
三教三段果然是被彻底占领了,因为我找遍所有10×10平米的房间,也没找到上铺的哥们,看来他是满怀负罪感地到转投四教去了。我想反正大礼堂前面的草坪应该挺大的,还不至于挤满人,我就不用着急了,先在这里溜达溜达,看看班刊,也好在这人文家园里浓浓地熏陶熏陶。
说起文学和人文,现在的清华人说起来都显得底气不足,顶多是阿Q一番:“想当年,我们也阔过”。每当老师们两眼放光地谈起老清华的国学院如何如何牛,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文化衫上激动人心的一句话:“我是处女——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这种哀怨的口气又容易使人顺理成章地想起《英雄本色》里的一个牛人说过的话:“我不做大哥已经很久了……”。美人迟暮和英雄末路总是令人一掬同情泪的。
幸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新时期的清华文学已然从教室的墙上、课桌的抽屉、厕所的门板、宿舍的糊墙纸、公告栏的海报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像爬山虎一样迅速占领了每一寸触手可及的角落,更是在网络上一日千里地蔓延开去,蔚为奇观,令人感叹人文日新的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清华文学若有出头之日,聚啸山头,割据一方,定当请回两位祖师爷作镇山之宝,假如琼瑶奶奶和星爷健在的话。假如爬山虎注定要开花,一定会有两朵奇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朵娇艳欲滴,粉面含春,梨花带雨,心有千千结,精致哀婉有如张曼玉的旗袍,引得蜂蝶乱舞;一朵形容消瘦,有着邋邋遢遢的叶子,胡乱涂抹的颜色,丢三拉四的花瓣,像梁朝伟稀疏的胡子,忧郁的眼神,只有嬉皮笑脸的风懂得欣赏。
我的眼前正是琼瑶奶奶栽下的一朵花。这是一篇短短的文章,题目叫《幸福的黄手帕》,作者给忘了,想来应该不是高仓健。我看过了无数这样的文章,不过这是第一篇。照例通篇只有两男一女,一个是我,一个是她,还有一个他,当然是作为恶势力代表的老师或是家长。为了行文的方便,我和她一般只有一个字,我会叫“枫”呀,“明”呀、“鹏”呀,她会叫“婷”呀、“梅”呀、“颖”呀。这一点很有意思,她决不会在日记上写下满满的“阿牛”、“小强”,我也决不会在失眠的晚上轻轻地喊着“翠花”、“虎妞”。我和她按照老天爷的旨意分在了前后座,我是学习尖子,是老师的心肝宝贝,从小就当成清华的苗子小心呵护,严加管教。她当然也不能太差,学习成绩经常仅次于我,不仅如此,她还应该多才多艺,当然最重要的是长得漂亮而且清纯,会无缘无故飞起一朵红云,最好要弱不禁风,这样可以经常体力不支倒在我怀里;要不也该有西子捧心的忧郁气质,这样在我眼里就会更像个女神。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只等着一个叫缘分的东东一来就干柴烈火地熊熊燃烧起来。
缘分的确是不可捉摸的,但来之前总有一些明显的征兆,比如在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我尾随着她走在一条死胡同里,这时候总会有一两个可疑的职业小混混等在路边等着劫财劫色,然后被你举手投足间搞定了,这时候你怀里的妹妹就是你的啦,以后就放心地肩并肩回家了。要是作者估计自己杀不了老母鸡,或是喜欢更抒情一点的方式,就可以安排一次富有艺术气息的活动比如唱歌啦、跳舞啦、吟诗赏月啦,然后想个办法把其他人支出去。总之,我和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所谓的幸福,就是我和她经过短短的时间就自学成才,没有老师的指导,就能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合成了二硫碘化钾,填补了人生的空白。然而,星爷也说了,快乐总是短暂的,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正当我和她准备批量生产二硫碘化钾的时候,我们英勇顽强的男二号跳了出来,像牛魔王一样把她带走了,像唐僧一样给我念紧箍咒。从此,我被压在了高考的五指山下,把对紫霞的想念深深藏在心底,把她送给我的黄手帕系在洞口的老橡树上,盼着7月7日过后,鹊桥相逢,我就踩着五彩的云霞去娶她。
这样动人的故事在现在看来,我肯定会哈哈大笑,然后转到joke版。可当时我是那么地年轻不懂事,那么地单纯和容易感动。尤其是看到最后的一句诗,更让我惘然若失。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抬起头,窗外是明艳艳的太阳。“当时明月在”?我是否见过当时的明月?当时的明月是否也曾照过我回家的路?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光线开始黯淡,时间在一瞬间停止了。全世界都在倾听我的回答。而我注视着这一句诗,反复地念着。彷佛一缕青烟从不知何处的瓶子里飘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神志开始恍惚,灵魂开始变轻,飘飘荡荡飞了起来,在我的头顶,用坚定的口气说:
“叹息吧!”
于是我轻轻地一声叹息。于是时间开始倒流。于是天地开始旋转。于是我站立不稳,一头扎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洞里……
3年前,也是像现在这样,时值盛夏,有很好的太阳,很好的风,很蓝的天,很青的树。在我的印象里,所有童年的欢乐时光和少年的黄金时代都是在夏天,天空有金色的阳光,地上有盛开的鲜花,水里有游来游去的鱼儿。那时候,生活是多么简单而快乐,我爱学习,我爱思考,我思想纯正,我遵纪守法,完全符合《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所有条款。我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得容不下一个我,我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的世界很大很大,大得可以包容天空和海洋,太阳和星辰。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时间总是均匀地流逝,我像树一样自由地生长。我的世界只有太阳,没有月亮。我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一万年一样地永恒。直到那一天,我的古典时空观被彻底摧毁……
不,不是,不是在高二的物理老师开始讲相对论的那一天。还要早,在我刚踏入高中的某一天。那一天,也像现在这样,时值盛夏,有很好的太阳,很好的风,很蓝的天,很青的树。对了,还有一条宽度为6米的校园林荫小路,更重要的是,就像一切美好的故事的开头,还有一个我和一个她。
我往校外走,她往校里走,我和她处于相对运动的状态。我得承认,理想化的假设也必须有现实依据,因为路的宽度已经大于我和她的肩膀宽度之和,所以不能当成一条直线。但是因为这条路足够长,所以可以把我和她简化为质点。如果我是习惯性地往右走,她也习惯性地往右走,那么这两个质点就不会相遇。因此,彷佛是为了证明的需要,我神差鬼使地向左走,于是命题又可以继续下去了。路的长度是20m,我行进的速度是1.5m/s,她的速度假设是0.5m/s,在匀速运动的时候,可很容易得出相遇时间是10秒。走完这段路,我需要花费的时间是13.33秒,假如取4位有效数字的话。
可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做的就是匀减速运动,到了她的跟前已经是完全静止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匀速运动,如果是,那么根据牛顿运动定律,设加速度为a,相遇时间为t,可以列出方程组如下:
1.5t+0.5at^2+0.5t=20 (1)
1.5+at=0 (2)
解得
a=-0.09375m/s^2
t=16s
让我怎么描述这十六秒呢?在这之前,千万年的时间像溪水一样哗啦啦流走;在这之后,千万年的时间像河水一样哗啦啦涌来;在这十六秒内,我的时间,你怎么就不走了?你到哪去了?
是她,是她,是那个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无声无息地偷走了我生命中的十六秒。她像天鹅一样低垂着头,怀抱着一本书,长发文文静静地垂下来,是无声的瀑布。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天使,像是工笔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像是我梦里走出来的精灵。像风一样,像梦一样,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走近了,以0.5m/s的速度,走到了我的跟前,然后微微抬起了头。
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是一汪无垠的秋水。
水面上有两个我,还有很好的太阳,很好的风,很蓝的天,很青的树。
那是我的整个世界……
让我怎么来描述目光相遇时的心灵悸动?粒子物理学家曾告诉我,光子在某一瞬间突然将本身的能量转化成一对正负电子,稍后这对反粒子又互相湮灭产生光子。我不知道在那个瞬间,释放的能量是否足够使得心跳停止。在那个瞬间,我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我只听见花开的声音。
像风一样,像梦一样,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走远了,以3*10^8m/s的速度离我远去。
时间开始了……
我这才闻到淡淡的花香。我在这学校3年来从没闻到的花香。我至今固执地认为不是幻觉,是水莲花的清香。
很长很长时间以后,我还在想,假如当时我继续以-0.09375m/s^2的加速度前进,我就能在10.67秒后再遇上她,向她讨回属于我的十六秒。也许是当时还没学牛顿运动学,更不懂相对论,所以我竟然没有,只是怅然若失地往前走。如今我才知道,我再也走不到那个目的地了,回不到我原先的世界去了。我的生活,将在新的时间坐标下演绎。我的世界,多了一轮月亮。
自从一次湮灭事件后,我就留下了心灵的创伤,确切地说,是白衣飘飘后遗症。走在校园里,任何可疑的白衣飘飘都使我心如撞鹿,血压升高,思维停滞,时间倒流,俨然是西班牙的公牛对于红布的过敏症状。我从此懂得忧郁、孤独、怀旧和多愁善感,懂得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幸好中学校园不大,而我明眸善睐,蓦然回首,几度倩影阑珊处。无须请福尔摩斯出山,我也能知道她在高二六班,是文科班,比我高一届,和我前排的女生同宿舍。
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说:“这很好办,问问你前排的女生呗!”
“可是我跟她不熟……”
“找机会讨好她呗!一来二去就熟了。”
“可是……可是她挺漂亮的,怕有想法……”
“咣当!”你差点口吐白沫,“有这等好事你还心虚?要不我来搞定!”
我从电视剧上知道,当着女生甲的面打听女生乙的名字是很危险的,最可能的下场是风云突变,电闪雷鸣,瞬间大雨倾盆,你的鼻子距离一只兰花指只有0.01公分,四分之一柱香以后,她决定说一句话。虽然你平时听了无数句话,可是这一句话是最震撼你脆弱的心灵的。
“我恨你一辈子!”
最要命的是你关心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她已经转身就跑,怎么也追不上。要是她再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机动车撞了,以后更是决无翻身的可能了。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天来思考这个严重的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她的名字更重要。当然,为了我的下半生幸福着想,我做了周密的准备。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小心翼翼地培养女生甲对我的好感。然后在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我偷偷地塞给她一张纸条。
她满面红霞,飞快地把纸条藏进了书包。
此情此景使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彷佛看到一辆警车呼啦啦地迎面驶来……
下课了,整个教室只有我们两个心不在焉地翻书。她忽然转过头,脸红扑扑的,如同天边的火烧云,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
“你叫我留下来有什么事?神秘兮兮的……”
我想我如果不是立即低下了头,早就被第二次正负电子湮灭释放的能量杀死了。“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古人观察的认真细致真是令人惊讶。她的眼睛如此迷离,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手不知道放哪里,脚开始乱动。
“我……我……”我嗫嚅着,大概脸已经红得像猴屁股,用比她更奇怪的声音说,“我想打听一个人的名字……”
“嗯?”
天边的火烧云逐渐褪去,一轮明月升上来。天地安静了下来。
可我的脸肯定还红得像猴屁股,我的手和脚还是找不到适合它们的位置。我觉得我在发抖,耳边有警车的轰鸣声。
“有一个女孩……常穿白色连衣裙的……你们宿舍的……对了,是高二六班的”
似乎经历了整整一个晚上,清冷而幽怨的月光笼罩全身,我在一点点地变冷。直到一束阳光照亮我的眼睛。
“她叫柳云,喜欢吹箫。”她笑吟吟地说。
柳云……烟柳画桥,云树堤沙……花似锦,柳如云,烟雨楼上听春箫……
“多美的名字啊!”
我不由地赞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说:“对不起”。
“没关系”她微笑着说。顿了一下,又说:“我不会告诉老师的,对谁也不说!”
“谢谢你!”
打听她的名字其实没有好处,因为我又不可避免地患上了“柳云综合症”,凡是见着诗词里出现“柳”、“云”字样的,我就心如撞鹿,血压升高,心里有一种甜蜜的忧愁,然后这些诗词我都能背得烂熟。
仅仅如此,也仅能如此。
我所在的中学是省一级重点,历史悠久,学风淳厚,可学习却也不刻板,气氛宽松,六年来没听过焦刘、陆唐、梁祝之类棒打鸳鸯的凄美传说。倒不是老师宅心仁厚,只因鸳鸯实在太少,打着灯笼也没处找。虽然男女生不乏朦胧的感觉,可是比起北京等地的同龄人未免显得不开化,少有取得真经修成正果的。鉴于这种历史局限性,我也只能把这份朦胧的感情深藏心底,期盼着大学时候生根发芽。在当时,也只能每次遇见她时,心如撞鹿,血压升高,目光呆滞,脑海里翻滚着唐诗宋词。
就这样过了三年。当我上高三时,在高考录取公布栏中,我记下她的学校和院系,我才想起,我还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总共只看过她31眼,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每次不期而遇都让我觉得是幸福的窃贼,之后却都让我若有所失。她在我心里形象逐渐模糊,只能依稀记得白色的连衣裙、如水的长发,还有一阵水莲花一样不胜娇羞的凉风……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曾经多么单纯啊!但是却多么接近爱的真谛!喜欢一朵花,并不一定要把它摘下来。只要远远地看着,天天看着。在多情而温润的目光中,花儿开得如此娇艳欲滴……
我轻轻叹了口气,往事如青烟散尽,恍惚间我已经站在三教三段的走廊里。
“三年了,她会记得我吗?也许,她根本不认识我……”
“我要给她写信!我要告诉她这一切!”心底有个可怕的声音折磨着我,极力怂恿我忘记下午的线性代数课要交作业。这声音越来越大,我飞一样地跑到荷塘边上,摊开数学作业纸就给她写信。
我很想问她,她现在好吗?是不是还穿白色连衣裙?长发是不是还像无声的瀑布?当风吹起的时候,是不是有几缕青丝自由地飘荡?当时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书?为着什么事,她静静地走在那条林荫路上?她喜欢笑吗?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是不是有浅浅的酒窝?她的眸子里,为什么贮满了如许的忧愁?……
我想告诉她,我有多么地孤独,多么地忧郁,在鲜花和掌声中我多么地失落,在书山题海中,我如何伪装坚强而乐观地披荆斩棘乘风破浪,内心却脆弱而苍白如纸……
沉甸甸的信塞入邮筒内,我心情也没变得轻松。我把亚热带的水莲花种子种在北纬40度的荷塘里,我能收获什么呢?水莲花?倩影?凉风?
秋天到了,北雁南飞,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家人、故乡、校园、当年的老师和同学济济一堂,彷佛不曾分开。山水依旧,人也依旧,林荫路依旧。走过来是20米,走过去也是20米。
怎么还没回信呢?……
每次进出宿舍楼,总要把各楼的信袋掏空了一封封检查,生怕被宿舍的哥们抢先一步,招呼众兄弟把我五花大绑,叉着腰,手里扬着一封信,狞笑道:“说!谁给你写的信?小姑娘跟你什么关系?还不从实招来!”
做了一个多礼拜的信件挑拣员,该来的终于来了。浅绿色的信封,清秀的字迹,显见柳骨风韵。信很薄,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我见四周无人,飞一般地跑到荷塘去读信了。
她在信里说,看到我的信非常惊讶,没想到我会给她写信,没想到我的文笔这么好,没想到我一直这么孤独。她的舍友,也就是坐我前排的女生,经常提起我,说我成绩多么多么好。她还说每次见到的我,总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好像不像传说中那么聪明(读到此处,脸噌地红了,左顾右盼,四下无人,就任由晚风来慢慢冷却)。最后,她说她也很不开心,和我不一样,中学时代成绩不好,高考像一块巨石一直压在心头,现在的学校也不好,大专毕业工作不好找,想想未知的前途,更令她时时忧心。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无怪在我31眼的印象中,多的是蛾眉轻颦,愁眸锁春深,从不见她阳光般的微笑。我本以为美人天生都有忧郁的气质,可从没想过轻飘飘的诗词和沉甸甸的生活之间是多么不一样。
我回信安慰她,开导她,分担她的烦恼和不快乐,想办法使她开心。我绞尽脑汁,收罗、编排了宿舍的种种趣事,兄弟们的种种丑闻,清华的徒有虚名,抱怨课程有多么繁重、生活有多么枯燥,居住和学习条件有多么恶劣……
虽然她努力想表现得快乐些,她的字里行间还是挥之不去的忧郁和感伤。
于是我很希望自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美人一笑,江山不要。
我有江山吗?
没有。
所以她还是很忧愁,不断地提醒我,我有着光明的前途,我应该坚强,我应该乐观,我不该这么孤独。
我曾提议,从写信到收到回信的周期太长了,望穿秋水锦书难托,还是上网,用E-Mail吧。
她说自己不会上网。
“我可以教你呀,很简单的。”
“还是不用了,我很笨的,还是习惯写信。”
“那么给个联系电话吧!”
“我也不喜欢说话,也没太多可说的,电话里聊恐怕会让你失望的,还是习惯写信,可以静静梳理自己的思绪。”
于是鸿雁每隔半个月从北方飞走,又从南方归来。读完她的信总令我很苦闷。我只知道自己一颗小小的心很容易被孤独、幸福和快乐填满,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怎么使她快乐起来。临近期末考,每个人都在考试的重压之下奔波劳碌,苟延残喘。我感到莫名的烦躁和痛苦。
怎么会这样呢?……
这不是我想象的爱情。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彷佛陷入一个深深的潭里,我不能自拔,她也是。我们只能互相鼓励,互相靠近,尽管是一纳米一纳米地在靠近……
时近初冬,万物萧索,寒意袭人。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已经一个月没收到她的信了。北京的冬天来得真早啊!
在荷塘的最后一片叶子飘落的时候,我在近春园的自清亭上读她姗姗来迟的信。水面上铺满枯枝残叶,光秃秃的荷茎在风中瑟瑟发抖。已经无法想象“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了。
信封里装的是最后一封信,还有一群呼啸的北风。
“白虹:
原谅我迟迟才给你写信。可对于彼此来说,这封信来得太早了!
很抱歉一直给你添麻烦,一直是你在安慰我,开导我,想着法子让我开心。我从心底深深地感激。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多愁善感,快乐不起来呢?还要连累你也不开心。
在这一个月里,我想了很多以前不愿意也不敢想的事情。我是个太普通的女孩子,没有骄傲的过去,没有金色的现在,也没有灿烂的未来。没有值得炫耀的资本,也没有雄心壮志。我常常把今天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对明天的事不知所措。我只是个灰姑娘,自卑而自尊。我也幻想我有水晶鞋、南瓜车,和王子翩翩起舞,可是在午夜12点的钟声响起时,我只能回到现实来,对月伤怀。童话离我们是那么地遥远……
再过一年毕业的时候,我注定要在本地找一家小公司当安安份份的小职员,过着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生活。而当你毕业的时候,会在北京,上海,也许在国外,进著名的大公司,有令人羡慕的头衔,过着成功人士的生活。这就是即将到来的现实,我们无法改变的现实。
我和你离得太远了,远隔千山万水,远得几乎无法企及。你是如此优秀的男孩子,有九天揽月的雄心,有乘风破浪的勇气,有辉煌的过去和更加辉煌的未来。你应该很快乐,很自信,有很多的朋友。你不该还这样孤独还强颜欢笑。
我祝福你!
Yours,
柳云
1998年11月”
信从我的手上飘落,当我拾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还记得第一次读信时,莲叶何田田,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可如今,荷尽已无擎雨盖,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北风可知我意?吹梦向何方?
种下的一颗种子,终究没赶上盛开的季节。也许当种子裂开时,是一声叹息……
浑浑噩噩地熬过了考试周,我像一枝满月弦上的箭一般飞了出去,直指东海之滨。我怀着最后一丝幻想,要送给她一只水晶鞋。
到她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轻轻敲开了她宿舍的门。
柳云站在我的面前。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我久久地凝视她的眼睛,轻轻拭去她眼里盈盈的泪水,笑着说:“这是我看你的第32眼和33眼”。顿了一下,补充道:“你瘦了。”
“你也瘦了”
我苦笑着,说:“出去走走吧!”
“嗯……你等等,我拿点东西。”
她转身的时候,几缕发丝拂过我的脸庞。我闻到淡淡的花香。3年前曾闻到的花香。我至今固执地认为不是幻觉,是水莲花的清香。
3年前……怎么会那么遥远?
穿过喧闹的市中心,我们走到了海边。
月亮升上来了,从海和天的尽头。是一轮满月。
白天喧嚣的海变得如此平静和温柔。海浪懒洋洋地爬过来,舐着我们的脚趾头。
我和她肩并肩坐在礁石上。我们说起了我们还记得的童话。
海的那一边,有多少美丽的传说啊!海的女儿,她的眼睛是玫瑰色的,她的尾巴是淡红色的,她的头发是紫色的,她的脸是苍白的,她的忧伤是深蓝的,正如这浩瀚的大海……
“我可以吹箫吗?”
她转过头,仰起苍白的脸。
玉容寂寞泪痕干。
我点点头,轻轻搂着她的腰。
箫声在海上飘荡起伏,被海风吹散了,碎了。海面的月影被海浪揉散了,碎了……
我听出来了,她吹的是《彩云追月》……
箫声忽然停了。海浪拍打着礁石,碎沫溅到我的脸上,冰冰的,咸咸的。
我小心地捧起她的脸。在月光下,两泓秋水沿着她美丽的脸上流了下来。
梨花一枝春带雨,断肠明月隔天涯。
轻轻地,轻轻地,把一个吻印在她的额上。
那是我平生第一个吻。
明天,月亮由盈转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这个晚上,海角天涯,明月共吹箫。我心明月在,相照异盈缺!
再也没有见到那么好的月亮。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2003年5月10日于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