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晨沉默不语，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他想起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是有关身份更替的悖论。
当名叫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因保养工作逐年新旧替换，直到船身所有的木头都不再是原来的木头时，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忒修斯吗？
这和林嘉当下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当林嘉的身体不再是原来的那副，并且随着年月增长她的思想也可能随之转变，那她还能称作是林嘉，而不是全新的一个人吗？
墨子晨无法得出结论，因为不管是从哪方面思考，似乎都合情合理，但又相互冲突。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你当然还是你，只是在用和以前不一样的身份生活。”
林嘉点点头，虽然墨子晨的回答远不能让她满意，但她也知道这个命题放在眼前是无解的，只是心中堵着一口气不得不说。
“我还是害怕...害怕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林嘉轻声说道。
她有恐惧是理所当然的，并不单是执着于过去，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会为未卜的前景而感到害怕。
“说不定那时的你比现在活的更好呢？”墨子晨安慰。
林嘉抬起头，眸子看向窗外无趣的夜景，闪了闪：“说不定也更倒霉...”
“可能我比想象中的还要悲观。”
这一刻，林嘉再度将她隐藏在面具下的不安暴露无遗，她在述说着自身的担忧与害怕。
面对一无所知的前方，她下意识认定那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没事，有我帮着你呢，倒霉不到哪儿去。”墨子晨道。
林嘉摇摇头：“这是我的坎，只能由我自己迈过去，你不可能一直帮着我。”
墨子晨却是坚定地看向她：“我是你的好朋友，怎么就不可能了？”
“这...不一样。”
“不，一样能做到。”墨子晨说到。
“你现在要做的，只是接受自己的身份。可是你因为在乎亲人的想法，更甚于自我的认可，所以你无法认同现在的自己。”
“如果你抱着这样的心态幻想未来，结果当然是会导向悲观的情绪。”
琢磨着他说的话，林嘉沉默了。
可能真的像墨子晨说的那样，自己对爷爷的看法还要超过自我的认知，所以她无法做到客观的正视吧。
“林嘉，一昧的空想是没用的，你肯定比我更懂这个道理，所以现在要做的，是付出行动消除你的不安，这样你才不会自我设限。”墨子晨道。
林嘉不语，她明白墨子晨指的是什么行动。
和爷爷说明一切，并坦然的接受或好或坏的未来。
可就算想通这层，依旧害怕的不敢去面对...
想到这里，林嘉自嘲地浮起一丝苦笑，说到底，自己还是那个脆弱的胆小鬼，只是一昧地逃避现实罢了。
看到林嘉还在犹豫，墨子晨上前握住她的肩膀，表情严肃地盯着她道：“这么脆弱可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又拽又倔的你啊，难道性格也变成小女生了？”
握住的皮肤光滑细腻，在窗檐外的灯光照射下白皙透亮，但墨子晨却浑然不觉，只觉得眼前流露出楚楚可怜之意的少女并不属于自己的好兄弟，希望她能恢复自信的模样。
“你才是小女生...”
林嘉知道墨子晨的想法，却提不起劲和他斗嘴，只是下意识微恼地嘀咕道。
虽然只是一瞬间，墨子晨竟然觉得林嘉这个样子有点可爱。
林嘉望着窗外那乌蒙蒙的天空，看不到被遮在后面的月亮，心里有点遗憾。
“...前段时间，我看见杨洛依了。”林嘉突然开口，有些突兀地说道。
“杨洛依？你...她还认得你吗？”墨子晨惊讶地回道。
他当然清楚林嘉和杨洛依之间的真正关系，虽然当时两个人都偷着瞒着，但是不可能瞒的过他的法眼。
之前还听林嘉提起一嘴，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就说的通了。
“不，她没认出我...”林嘉的语气有些无奈。
也是，如果不是长期相处，林嘉怎么看都是个标志的美女，谁会往那个冷冰冰的学霸上联想呢？
“具体是怎么回事？”墨子晨觉得林嘉提出这件事应该是有话要说，便顺着让她说下去。
随后，林嘉把那天和张小媛出去复习的情况说了一遍。
听完她和杨洛依偶遇的经历，墨子晨也是有些感慨道：“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你们两人竟是在那种情况下重逢。”
林嘉默然不语，现在回想，的确有些造化弄人的意味。
“或许和她撞见只是一条导火索...自从那天之后，我心里变得越来越不安，总是会冒出不好的想法。”
“就是没想到...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我还没准备好就要面对了。”她情绪低落地道。
面对曾经出现在梦里的女孩，两人却形同陌生人，即便相见也无法相认，仿佛一个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最终这颗巨石终于落下，砸出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墨子晨知道杨洛依在林嘉心中的分量，那可是能让这个学习机器都动心的女生，即便已经过去好几年好像还能回忆起她青涩纯真的笑容。
也只有这样的人，会给她带来这样的触动。
“所以...我真的很怕。要是连爷爷也不认我了……那我该怎么办……”
此刻，林嘉大方承认了自己的脆弱和无助，气势萎靡的像个小鸡仔。
墨子晨见状很是心疼，可他终究只是个陪了林嘉很久的外人，他做不了太多，最有效的依然是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说一些虚无缥缈的话。
“不会的，他一定能理解的。”墨子晨说到。
除了语言，更能给予人安慰的是肢体接触。在林嘉几近崩溃时墨子晨抱住了她，这次也一样，他摒弃掉所有的羞耻和不适，动作轻缓地抱住好友。
“你爷爷一定很爱你，所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他都会接受的。”
他抬手抚摸林嘉的脑勺，动作温柔地像在帮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梳毛。
简单、亲切的举动，让林嘉感到羞耻不堪，却又不舍离开。
为什么他的拥抱总是如此温暖？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总是情不自禁的回忆起，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
那时她还小，也不逞强，喜欢撒娇，心里难受到极点就哭出来，渴求父母的安慰。
幸运的是他们一点也不厌烦，每当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时，父母就笑呵呵地摸着自己的头，送来温馨舒适的怀抱。
“小嘉乖，不哭喔～”
他们一定把自己当作最珍贵的宝物疼爱，不然凭从前那个烦人的爱哭鬼，怎么配得到孜孜不倦地偏爱？
然后一切消失的很快，还没索取到满足，当初的美好只剩下眷念，伴随着噩梦的惊醒才忆起。
好想...再见他们一面。
无数压抑的情绪涌来，林嘉泪眼婆娑，一颗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墨子晨的肩头。
总算把她弄哭，墨子晨不但不慌张，反而松了口气。
他知道，像林嘉这样总把心事埋着又爱逞强的人，当她哭出来就说明内心的阴郁得到释放了。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这次林嘉仅仅流了几滴眼泪，就见她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的泪水。
“...谢谢，心里好受多了。”
墨子晨松开手，任她离去，就见林嘉强行裂了个笑容道：“我决定了......”
“明天，就去和爷爷说明一切。”
“你怎么突然...”墨子晨有些意外。
“不论如何，终究要面对不是么？”林嘉像是看开了。
但墨子晨注意到她眉间还是皱着，展露的笑意也快绷不住了，果然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啊。
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回答道。
“嗯。相信你爷爷，也相信你自己。我表哥虽然看上去不靠谱，但实际他是个有能力的人，你也要相信他。”
“然后...也要相信我，要记住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帮你渡过难关的。”
他的话让林嘉心头一暖，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她像反应过来什么，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只不过墨子晨在黑夜里没有太看清楚她的表情。
林嘉在害羞，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被墨子晨这一番像是深情告白的话弄得有些无法应对。
“...谢谢。”
“什么？”林嘉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墨子晨没太听清。
林嘉看着他，脸色涨得有点红，不爽地道：“我说...谢谢你！”
这下轮到墨子晨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道：“怎...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啊，哈哈...既然是兄弟，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后你无条件的借我抄作业就行了。”
林嘉瞟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自己做？”
墨子晨耸耸肩：“总有不会的嘛。”
可能坐的有些累了，林嘉从窗台上起来，站起身，正好被窗外的光线照到她的脸颊上。
只见她眉眼如画，不如寻常的凌厉，反而隐隐有种柔软、哀愁的气质，挺翘而小巧的鼻梁，苍白润滑的嘴唇，看得墨子晨霎时间有些呆住了。
真的...很好看。
他又瞥见林嘉脸上还有一点淡淡的红印，有些内疚地问道：“你的脸...现在还疼吗？回去之后有没有拿红药水处理过。”
林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一问，奇怪的看了他眼，下意识摸了摸脸：“还好，已经消肿了。”
“那就好...要是我把你打毁容了，那就真罪过了。”墨子晨道。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去面对，林嘉的心境安定了许多，和墨子晨的谈话也不禁放松了一下，两人就这么又聊了一会儿。
这样的体验对她而言，是极为少有的。放到平常这个时间，自己应该还在书房里做着习题，万万不敢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和墨子晨斗嘴，那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然而，心里的某个东西好像正在慢慢纾解一般，林嘉暂且忘记那些必须做的事，而顺着心意做想做得事。
这样的念头一旦在内心涌现，便会成为种子逐渐发芽壮大。
聊到十一点左右，林嘉感到有些困意，很没仪态的张嘴打了个哈欠。
墨子晨察觉到她的生物钟起作用了，便说到：“该睡觉了，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一起去解决最后的难题吧！”
“嗯。”林嘉看着他认真严肃的表情，心里有些受到鼓舞。
但他们二人马上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该怎么睡？
原本林嘉强行拉墨子晨过来跟自己一间房，除了想和他说说话外，还有些许奇怪的心思...
比如让他和自己一床睡，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回报？
可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太恐怖、太不要脸了！
这不就是把自己代入成女生，像电视剧里那种狗血烂俗的“以身相许”的戏码了吗？
荒唐！实在是太过荒唐了！林嘉狠狠鄙视了一番几十分钟前的自己。
可话已经放出去了...这时候让墨子晨离开也不好吧......
于是两人楞在原地，一时间沉默不语。
似是看出林嘉的犹豫不决，墨子晨摸了摸后脑勺道：
“那我就...睡在地板上了，刚我表哥还贴心的拿了床被子，放在外面沙发上，我去拿过来垫在身下就能睡了。”
听到他的话，林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点头。
墨子晨见她没有脑子抽风的非要同床睡什么的，脸上表情一松，走到门外把被子包了进来。
再进来时，墨子晨借着窗外的灯光隐约看到林嘉已经躺在床上了。
“...窗外的光，有点刺眼呢，要不要拉上窗帘？”墨子晨问道。
“...拉上吧。”
林嘉虽然不是碰到点光就完全睡不着觉的人，但外面建筑的光照确实耀眼过头了，以至于他们刚刚在房间里都没开灯，全程借助窗外的侧光看对方脸的。
也正是这样昏暗的环境，显得此时的气氛有些暧昧。
林嘉躺在床上，墨子晨就在她不到半米远的地板上躺着，房间外的环境没什么杂声，用心点甚至能听到对方呼吸声。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林嘉感到有些不自在。
“不对，为什么我把自己当成女生了？”林嘉心中暗骂道，合上双眼停止胡思乱想。
不知道墨子晨睡着了没，像他这种情场纵横多年的老手，应付这样的场面早就习惯了吧？
很快的，林嘉凭借良好的自制力，压住浮躁的点点心思，专心睡觉。
在意识消散之前，她忽地又想起爷爷愤怒的脸。
希望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