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父母离婚了。
早在三年前,母亲在音乐会上与她那个所谓的初恋重逢时,在我看来木讷无比的父亲和才华横溢的母亲就不再享有婚姻的幸福了。这样勉勉强强拼凑着破碎日子过活的三年,也不过是为了等待我和妹妹的长大罢了。
奇怪的是,对此我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不如说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之后,反而让我有种安心的解脱感。你看,死刑犯最怕的不正是断头台前的那一小段路程么?对死亡的恐惧倒比死亡本身更加伤人了。
父亲和母亲是磁铁的两极,是相交过后便愈行愈远的直线。顽石和珠玉即使陷入同一片泥沼,所拥有的生活仍会被本性割裂开,最终使一切都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若不是母亲的初恋因出国留学而与她分手的话,父亲又怎么能趁虚而入与她相识相恋呢?这样想起来,我的诞生便也成了“凑合”出来的产物??何等可悲。
“小泷,妈妈要走了。”母亲说。
“嗯。”
“你??还是决定要跟爸爸吗?”
“总得有人陪他。”
“那泉奈呢?”
“她很爱你。”
“对不起。”
“没什么可道歉的,母亲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母亲凝视着我,用她多年不曾留到这么长的指甲轻轻拂过我的面颊。
“小泷??”
“我在。”
母亲翁动着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竟什么也没有说。
“照顾好自己。”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忍耐着一般轻拍了我的肩膀。
“我会照顾好父亲和泉奈。”我越过母亲单薄的身躯,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妹妹还在上学,没在家。
“??对不起。”母亲弯下腰,低得仿佛要亲吻地面。
母亲可以亲吻泉奈,可以亲吻父亲,也可以亲吻我;可她没有,她选择了低头亲吻地面。我多想伸手扶起她,可这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不想成为她追寻幸福道路上的阻碍,也并没有代替父亲或泉奈原谅她的资格。所以,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甚至疲于吐露半句言语。
母亲久久不肯起身,我就久久地凝望她漆黑如墨的半片青丝。
没来由的,呕吐的欲望从心底汹涌至口腔;胃液不识大体地翻滚着,似乎在促使我把过往的人生一并从口中吐出。胃痉挛着发出哀嚎,我只得咬紧牙关,不让这痛苦泄出哪怕一丝一毫。
悲伤的滋味,真是难吃到令人反胃,真的。
我为何会想要呕吐呢?明明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对不起。”母亲又说,这次她的声音很坚定了。
我知道这是在向我告别,我都知道。
你仍低着头呢。
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呢?看看我将要流出眼泪的眸子,看看我已流出鲜血的嘴唇,只要你肯看看这些的话??我不想要你走的事实便昭然若揭了。
可你没有,你只是将头深深地埋入地面,像只鸵鸟一般逃避着,渴求着能坠入尘埃,而后在尘埃中开出一朵花来。
啊,原来你已不在乎这些了啊。我这才恍然惊觉。
“母亲将来是想要从政吗?”我问道。
母亲抬起头,惊诧地望向我,似乎是在询问我为何抛出这样一个无厘头的疑问。母亲作为当之无愧的音乐名家,在那个她喜欢的男人的陪伴下,一定能取得更加非凡的成就吧,又怎么会进入宛如一片泥潭的政界呢?
“看来是不想了。”我自问自答。
“为什么这么问,小泷?”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不断道歉啊,一种是是政客,一种是孩童。既然母亲不会成为政客的话??您大概有着一颗童心吧。”
母亲抿紧嘴唇,似乎是被我言语中的细刺微微伤到了。
“你是想说我幼稚,对吧?”
“如果泉奈在这里的话,她大概就会这么说吧。”
可是她不在。
所以我为她而发出声音。
我没有和母亲对视,我望着泉奈的房门。
母亲于是顺着我的目光转头,最终同样僵住了脖颈。
“我爱您,母亲,所以无论您做什么我都可以理解并接受。可我希望您知道,一个四口之家是没办法只由我与您组成的??有些话,他们不在,但您不能不听。”我轻轻说。
尽管你可以装作没听见。
“??”母亲也许还是想要道歉吧,可此时也不过保持着沉默。
风扇悠然地转动着,掀起的微热的风带动了风铃。
叮铃,丁零。
于是,在这样的铃声中,我朝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
在母亲最后一次走出家门前,我这样对她说。
只记得风扇最终是被关停了,风铃也不再响起。
可我没想到自己会哭,一如没想到往日坚强的母亲会在离别时,留下两行清泪。
??
太阳总会在黄昏的尽头消逝,夕日则总爱在此时挣扎着偏要发出些残缺的余晖,在田野,在窗间,在眼前。这余晖既不光明,也不温暖,唯一的作用是让人回忆起正午的阳光,继而在过往已逝的哀伤中错失月亮的升起。
我看着这样的黄昏,直到屋门伴随钥匙抖动的空灵声音带来了泉奈回家的讯息。
“哥,咱妈呢?”妹妹在玄关处换鞋,素白的鞋上沾染了些许灰尘。
“她走了。”我对妹妹说。
“出去买饭去了?”
“出去,寻找她自己的人生去了。”
泉奈望着我,终究没有从我淡漠的脸上读出任何意味。
几秒钟之后,她忽而想起了什么一般,匆匆把帆布鞋又穿回脚上,使劲打开了家门,让那扇老旧的屋门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人在痛苦时往往无法理解其他的痛苦。
“混蛋。”她说。
似乎是在骂我或者母亲,也许是在骂父亲。
也许她谁也没有骂,只是在骂这该死的命运,骂不争气的自己。
“嘭!”
铁制的房门轰然关上,吹起我额前的几缕发丝。
妹妹的房门紧闭着,父亲和母亲的房门坏了锁。
冰箱的门敞开着。
今天晚上的菜是枇杷果炒苦瓜。
我一个人下厨,做了四个人的份,然后独自把它们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