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派出所是一个位于南疆地区最偏远的边境派出所,那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少数民族。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夏天的中午,天气非常炎热,差不多得有三十七八度的样子,路上行人稀少。当时,我跟我的班长正在值班,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老者倒在了地上,料想应该是中暑了。班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战士,他让我留在值班室,自己跑出去救扶那位老者。当时我还是一个新警,还不明白班长这样做的用意,本能地以为他是想自己创造更多的受表彰的机会。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
“我看到那个老者在班长俯身搀扶他的时候,突然从长袍中掏出一尺长得明晃明晃晃的屠牛刀。我看到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子瞬间割断了班长的喉管,看到班长的鲜血从喉管的创伤处喷涌而出,看到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老者的白色长袍,看到班长魁梧强壮的身体不停地抽搐……那一刻,整个世界是一片死寂。”
“我跑出了值班室,却只能傻愣而木讷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曾经学到的所有擒杀制敌的本事似乎在那一刻都不属于我了。我掏出枪向那个行凶的歹徒胡乱地扣动扳机。而对方还给我的,却是手中张扬挥舞的滴血的屠牛刀,却是残暴而锐利的凶光,还有新鲜的血液都无法浇灭的愤怒憎恨之火。”
“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老者,他是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和拥有深邃的眼睛。我看着他骄狂地扬长而去,我怀里抱着身体瘫软的班长,他已没有了呼吸,有的只是鲜血在无声地流动。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恐怖的正午。骄阳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他在讲述这件往事的时候,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我能感觉到他当时的恐惧和愤怒和无助,却无法真正体会到他现在的埋藏于心底的疼痛。
他叫孤独警,是最近偶尔在后半夜,也就是我快打烊时才过来喝一杯的朋友,是一个对善良和正义有着近乎偏执追求的人。他至今无法接受自己生活中曾经出现的残暴和冷血。他十七岁从警被分配到了那个边境派出所,紧接着就发生了那个恐怖的事件,那个永远不被多数人所知晓的事件,那个瞬间颠覆他人生三观的事件。
我给他倒了一杯烈酒,告诉他:“喝吧,放纵一下自己的身体。很多时候,我们真的没有必要太压抑。”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泪水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段噩梦般的往事,不是因为怕别人嘲笑我的懦弱和无用,而是真的无法接受这种泯灭善良和正义的行为。这跟我当年选择从警所期待看到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劝说道:“兄弟,其实世间本来就不是那么美好,在很多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存在着很多我们没有见识过也接受不了的丑恶。但是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们必须要接受生活中所有的美好与不美好,接受所有的正义与邪恶。你不能接受那恐怖的事实,也许是因为它来得太突然。还有就是在你心里,你没有意识到,曾经我们所学的那些战斗技能就是来对付这些残暴和邪恶的。我在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入伍当兵了,也许跟你们警察维护治安的职业理念不同,当我们一走进军营,连长就告诉了我们手中钢枪的意义。所以我们明白,有些时候为了维护正义,必须要以暴制暴,必须要直面鲜血和死亡。”
孤独警慢慢抬起低垂的头:“佳音哥,可我还是愿意相信善良和正义。相信人与人之间任何矛盾是可以通过非暴力手段来解决的。如果不是那样,我宁愿选择退出警队。”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当然有善良和正义了,只是我们不能太狭隘的去理解它。还有,逃避是不可取的,作为战士我们只能迎敌而上,以牙还牙。不能因为心底那偏执的善良和正义,而放弃战斗。”
孤独警说:“我不理解,如果非要以暴制暴,那正义和善良又从何体现呢。”
我想了想说:“不是所有人都信仰善良和正义的,有很多人,为了利益、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为了达到极端的信仰追求,他们会选择不择手段。而遇到这种人,我们只能用极端的方式来告诉他们如何来生活。”
孤独警摇摇头:“我还是理解不了。”
我扶着他的肩膀说:“别着急,你慢慢会理解的。”
“佳音……”
这个时候虑琛走了进来,他也是一个喜欢在后半夜跑来我这里喝两杯的家伙。
“嗨,虑琛!想喝点什么?”
“oldfashion……”
“好的。”
虑琛选了孤独警旁边的位子坐下了来,其实他极少跟陌生男人说话,更介意自己的空间保护,一般只要条件允许,他不会跟陌生男人坐得太近。不过他今天在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的情况下,选择挨着孤独警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坐下,这说明,他不讨厌孤独警。
“你的oldfashion。最近忙什么呢?”我把调好的酒放在虑琛的面前。
虑琛说:“我能忙什么,除了工作上那些事儿,其他时间就是泡妞儿呗。”虑琛很喜欢用这样游戏人生的口吻聊天。
我笑问:“哦?那又泡到几个漂亮妹妹?”
虑琛喝了口酒,说道:“没有合适的,所以到你这来碰碰运气,我知道你这总是有好多美女出没。”
我说:“那你应该早点来,这会儿该回家的都回家了,来找伴儿的也都结伴而去了。恐怕你要失望了。”
虑琛耸耸肩:“无所谓啦。唉……”虑琛说着,把目光转到了坐在旁边的孤独警,却向我问道,“这兄弟情绪好像不太高呀。”
我说:“是,这小兄弟有心结解不开,正好,你来了帮着解解吧。”
虑琛说:“哦?什么心结,说来听听。”
孤独警抬起迷离的醉眼看了看虑琛,却没有说话,只抑了抑手里的酒杯。看得出来,他沉醉的身体已经快要不被清醒的思维所支配了。
我说:“小兄弟是一个边防派出所的民警,他经历了一些可怕事件,致使对自己曾经的信仰产生了怀疑。”
虑琛问:“什么信仰呢?”
我说:“善良和正义。”
“善良和正义……”虑琛摆弄着手里的酒杯,重着我刚刚说过的话。沉默片刻后问孤独警,“兄弟今年多大了?”
“22岁。”孤独警淡然地回答。
“22岁。”虑琛又问,“那你当警察几年了?”
“五年……”孤独警回答说,并随着深深地喝了一口杯里的烈酒。
虑琛语重心长地说:“经历了五年边防警察的生活,难道还不能清晰认知这个世界吗?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善良和正义,有的只是如何去衡量善良与正义的尺度。我虽然不知道你具体经历了什么,但我只能说你还不够成熟。不过你不要着急,你才只有22岁,有的是时间去让你慢慢成熟。”
孤独警摇摇头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虑琛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吧,那我说得再明白点。任何事都有个值不值得,懂吗?你觉得值得就去做,不值得就不要做,至于其它的不用考虑那么多。你要慢慢学习在做一件事时去衡量他的价值而不是正不正确。因为好与坏、对与错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当你明白了价值的重要性的时候,就不会因为所谓的善良和正义纠结了。”
“什么?”孤独警看着虑琛,眼神是尽是迷茫。
我进一步解释说:“兄弟,这位虑琛哥哥说的意思是,让你学会价值判断还是道德判断。这样可能跟你心里的美好世界有相悖的地方,但生活就是这样,必须要学习融入和适应。”
虑琛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孤独警说:“其实这些大道理我也懂,可我就是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
我笑着说:“那只能说你太单纯了,不过这也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品质,在那么艰苦残酷的生活环境中生活五年,你竟然还能保持这样的本真。真得十分难得。你啊,让我们这些江湖老油条感到好惭愧呀。”
孤独警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单纯,只是偶尔会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找不到曾经快乐的自己了。”
虑琛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孤独警的酒杯,说道:“都一样啦。”
我也笑着说:“是的,都一样的。”
孤独警说:“佳音哥,谢谢你们。我感觉跟你们聊天挺开心的,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说:“甭管怎么样,你相信自己就是了。真的,你现在做的,是令我们仰视的事业。所以你一定要努力。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自己的信仰。”
“嗯……”孤独警点点头,“我知道了。明天我就要回南疆了,这杯酒敬两位哥哥。”
“好,干杯!”我们三个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孤独警站起身准备离开,我对他说:“兄弟,最后再叮嘱你一句。回到那边,记得保护好自己。只有保护好自己,你所做的一切才更有价值。”
“嗯……再会啦”
“再会……”
夜,越来越深了。虑琛喝得有些微醉,他喜欢在这种状态下诉说自己的孤独,其实我也一样。而我们通常选择诉说孤独的方式,都是用无关痛痒的言语,来讲述曾几何时的自己,还有就是用似是而非的调侃来勾画现在的生活。
当酒吧门再一次叮咚响起的时候,我店里最后一个客人讲信修睦走了进来。他是最后一个客人也是第一个客人。因为他几乎每天都会过来转几圈,但他只在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人或者事儿的时候才会坐下来。而没有这些人和事儿的时候,他通常都会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在不用遮掩的黑夜里,大家都愿意做真实的自己。讲信也是这样,而这种率性的孤独就是他最真的自己。
遇见酒吧的客人都已各自散了,我关闭了店内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小壁灯,用以显示我的存在。我坐在小壁灯下,静静地倾听着夜的声音。
“怎么,就你一个人了?”讲信问道。
“嗯……”我点点头,说,“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哎呀,嘈杂了一夜,终于可以好好静静了。”
讲信问:“还有力气再聊聊天吗?”
我笑了笑说:“好像是有点累了。”
讲信说:“好,那就晚安吧!”
“晚安……这个给你。”我微微点头,并从果盘中拿起一个苹果扔给了他,“睡前吃个苹果,有助于提高睡眠质量。”
讲信接住苹果:“谢啦……回见!”
“回见……”
黑夜中卸去喧嚣的城市,有多少人在恐惧孤独,又有多少人在享受孤独。人与人接外,能诉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可最深的孤独又何尝不是自我的救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