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灵山的时候,卯日星君已经归位,嫦娥仙子将淡淡月华洒遍三界,整个灵山似笼罩着银白色的轻纱一般。
灵山山脉悠长,山势险峻,大大小小有一百零八个山头,其中最高的一座方圆百里,周围全是悬崖,崖中深不见底,终年祥云缭绕,白日里那笼罩着金色祥光的山头就仿佛是浮在洁白的祥云之中一样,令人顿生敬畏之心。若是仔细望去,在祥云深处还时时缓缓地涌出朵朵大如玉碗的白色莲花,那里便是灵山的心脏,如来佛祖的圣地,凡人口中的西方极乐世界。即使是在月下,那金色的祥光也缭绕不去,给此地平添了几分神秘。
此时我和大哥均是无心欣赏,径直向旁边的一座山头飞去。
凤族的族长历来住在旁边的这座山上,此山亦因此简洁明了地唤作凤凰岭。岭上有鸣凤阁,是我凤族议事之所。阁前是宽有百丈的凤凰台,而我们的家在阁后一片桫椤林中。
若是按照凡间的说法,自阿娘即位开始,我们和佛祖大人已经做了几万年的好邻居。纵然佛祖对我族一直颇为亲厚,那圣地对我们也并不设防,然而出于对佛祖的尊重,我们族人极少进入,唯恐扰了佛祖的清净。彼时我尚年幼,贪那佛家圣地繁花似锦,终年吟诵的梵音又格外好听,便常常和凰鸣偷偷跑进去玩耍,佛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我们颇为容忍,一来而去,我们也因此与不少皈依了佛门的灵鸟灵兽相识。
这些灵鸟灵兽平日从不出那座山头,至少在我出蛋壳以来,从未在灵山别处见过他们。是以今日当我看见常伴佛祖左右的金翅大鹏鸟迦楼罗出现在鸣凤阁附近的一棵桫椤树上时,还以为哥哥带错了路,带着我闯到了如来佛祖的老家。
大哥显然也楞了一楞,倒是那迦楼罗一见我们,颇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原来是二位小殿下!”
这迦楼罗和我们凤族其实颇有些渊源。上古时候混沌初分,幻出一凤一凰,他们诞下数子,有凤有凰,还有孔雀和大鹏,而后繁衍出世间百鸟。是以若从血缘和辈分上说来,见了面前的这只已经十几万岁的金翅大鹏鸟,我和凰宇少不得上前恭恭敬敬称一声舅舅。
然而所谓百鸟朝凤,大鹏一族见了我们无论老少,都颇为恭敬。此刻这迦楼罗幻做人形,是一个穿着一身灰黄色的僧袍,长着鹰钩鼻子、面庞沧桑的中年男子,向我们作了一揖。
大哥回了一礼,诧异到:“阁下今日怎么有空到得我凤凰岭?”
那迦楼罗咳嗽一声,颇不自然:“今日午时过后不久,族长娘娘从蟠桃会回来后,不知怎地发了好大的火气,彼时我在灵山上清修,只见鸣凤阁上光华熠熠,好似着火了一般,心下有些担忧就过来看看,只听得鸣凤阁里阵阵喧哗,原来却是族长娘娘大发雷霆,催动真气引起灼灼华彩。老身活了十几万年,凤族族长发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屈指可数,于是……就在此看了一看,此番正要回去,不想遇上二位殿下!”说罢老脸竟是微微一红。
这入了佛门的大鹏鸟竟也如此八卦,可见清修的日子委实太过无聊。
彼时我顾不上嘲笑他,心里突突跳动,求救似地看向大哥。大哥拽紧了我的手,向迦楼罗道:“今日族中有事,改日再去拜访罢。此番天色已晚,阁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然后便带着我往鸣凤阁飞去。
鸣凤阁灯火通明,里面却是静悄悄的,大哥带着我缓缓步入阁内。
饶是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突然看到四位姐姐跪在地上呜咽,阿娘和阿爹坐在凤椅上面沉似水,身后站着二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还是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我从未看过阿娘那样阴沉的表情。
大哥抢先上前道:“娘、爹,孩儿找到妹妹了。妹妹溜到东海游玩,正遇上蛇妖作乱将她卷入海底,足足困了三日才重见天日,好在毫发无损,孩儿这便将她接了回来。”
爹爹面露关切,站起身来,刚走出一步就被阿娘出声制止:“莫去理她。这丫头长本事了,这回能破了结界去东海,下回就该闯南天门了。都是你惯的她!”
阿爹讪讪地收回脚,无奈地坐下了。大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看见丹心偷偷地抬了头,担心地看我,两只大眼睛哭得红红的。我心下一阵难受,想到竟连累了四位姐姐不由得羞愧难当。
鼓足勇气,我上前跪下道:“娘亲、爹爹,此番凤歌确实大错特错,但偷偷下山一事,四位姐姐事先并不知情,娘亲要罚便罚凤歌,饶了四位姐姐罢。”
谁想阿娘面色更是阴沉,冷声道:“几时你竟学会撒谎了?凤歌,你实在让娘失望。刚刚丹心已经承认是她怂恿你去东海的,她又如何不知情?”
丹心膝行两步,以额触地:“娘娘,是婢子的错。婢子不该怂恿公主,公主年幼活泼,禁不住婢子说那凡尘美景才偷下山去,此事豆蔻绿桑虹珠对此一无所知,娘娘饶了公主和她们罢,要罚便罚我一人。”
阿娘冷笑道:“你们倒是感情深厚。只是你们四人自凤歌出生就随侍她左右,难道不知她定将是我凤族的下任族长,统领世间飞禽?她的成长岂容得有一星半点儿闪失?我和她父亲千小心万小心,为护得她平安长大,倾注了多少心血?稍稍离开几日,你们竟然唆使她下山,还弄得如此狼狈地回来。若是有个闪失,谁能负得了责?罢了,凤歌以后我自会□,你们还是回你们族内吧。”
一时间四位姐姐哀哀痛哭,爹爹和哥哥们面上皆有不忍之色。我心头大恸,不能相信阿娘竟是要赶走她们,立刻跪下膝行至阿娘阿爹面前,伏地哭道:“千错万错是凤歌的错,与姐姐们何干?娘亲若是迁怒她们委实不公。娘亲曾经教导我要有担当,此事既是我错,我领罚便是,求娘亲千万不要赶走四位姐姐。”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爹爹扯了扯娘的衣袖,二哥也收起一贯的嬉皮笑脸为我们求情,娘亲却只是沉着脸不语。
仿佛是跪了很久,也许有一个时辰,我渐渐地体力不支,眼前开始模糊。突然一双大手扶住我,对阿娘道:“娘亲骂也骂了,凤歌和丹心她们也得了教训,毕竟凤歌未出什么事情,不如阿娘既往不咎,看她们日后表现吧!”大哥稳稳地扶着我。二哥也道:“妹妹此番淘气,好在并未有何闪失,已经很该庆幸了。娘亲饶了他们罢!”我心头一热,差点又泪流满面。
阿娘终是发话道:“好在凤歌无恙,但是这惩罚却是少不了的。丹心从现在起送入静心室反省百年。至于凤歌,关入后山的青霞洞反省百年。其余三人负责百年内凤凰岭的清扫,你们可领罚?”
丹心立刻叩首泣道:“谢娘娘开恩!”其他姐姐也叩首谢恩。
我默然点头。对于这无穷无尽的生命而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已。阿娘的惩罚,委实不算重。
可是,若是心中有了牵挂,那一百年,却又太漫长了。
二哥领走了丹心。她一步一回头地看我,眼中满是关切之意。我心中充满愧疚,却只能给她一个微笑作为安慰。
大哥扶我起来,帮我理了理乱发,柔声道:“走吧!”
我向爹娘福了一福,转身走出了鸣凤阁,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爹娘心疼的眼神。
彼时我年幼叛逆,只知道牵挂心中的那个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世上还有最爱我的家人。也许他们的方式让我一时难以接受,但却真正事事为我着想,不惜以让我疼痛不已的方式逼迫我成长。等我明白爹娘的苦心,这些事已经沉淀在记忆中太久太久,杳杳如同烟雾,而我也再无机会回到从前,为当时莽撞骄纵的自己说一声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