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吧？先生你的药效果这么好？”珊瑚倒是没听懂白术的意思，兀自高兴起来。
“你可以试试。”白术说话的时候，似乎掐去了语言中应该带有的情绪，寡淡地如同清水。
“好……”珊瑚说完，小心翼翼地放开左手的那支拐杖。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倒下去，但是不想自己依然稳稳地站着。
“奇怪了……”珊瑚嘀咕着，却不愿放开另一支拐杖，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白术忽然道：“放开吧……”
“我不敢……”珊瑚有些害怕地小声道。
“放开吧……”白术还是这样说着。
珊瑚因为害怕而转而变得气愤起来，抱怨道：“为什么你老是叫我放开？”
白术没有回答。只是四下里徒然暗了下来，像是谁灭去了这个世界的灯火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条江也隐匿在黑暗之中，只听得浅浅的水声。白术的身影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银光。光并不刺眼，却是如同白术这人一样，非常温和。
“白术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啊？”珊瑚害怕极了，连声音都发颤起来。
白术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放开吧。困住你的不是疾病，是你的执念。”
珊瑚愣住了，过了良久，才说：“这里是哪里？怎么会这样？”
白术从怀里取出一些信笺交给珊瑚，然后用不经波澜的声音说道：“还记得这些么？”
珊瑚接来速速翻了一遍，发现上面都是自己的字迹，问：“你怎么会有这些的？这是我从前寄给哥哥的信。怎么会在你手里？”
“你还不明白么？这里是阴与阳的缝隙，名唤虚间。我们站在黄泉路的尽头，身后就是忘川。”
“难道说……”珊瑚不敢说下去了。
“珊瑚你忘了吗？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啊。”白术的话像是一盆凉水，从珊瑚的头顶倒下，凉到了她的心里。
“不……不可能……”珊瑚抱住自己头。信笺纷纷掉落在地，没有了手支撑的拐杖也倒了下去。
“快想起来吧，生前的事情。”
珊瑚蹲在地上，觉得自己心中那片湖的底部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白术轻柔咒语一般的声音一点点地唤醒，夹带着无数气泡，慢悠悠地朝湖面浮去。绝望与不甘像噩梦一样紧紧缠绕着包裹着这东西。莫名的悲伤在这东西里面不停徘徊，催生出一种想哭却又哭不出的感觉。生前最后的记忆终于浮出了水面，被潮水冲上岸。
“是啊……好像……都想起来了呢……
去年五月的时候，哥哥信上说六月回来看我。
六月是石榴花开得正艳的时候。我们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树下看夕阳，看火烧云，看空中飞舞的红蜻蜓。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石榴红色，我一直认为这是幸福的颜色。真是怀念那段时光呢。
哥哥，珊瑚我有认真照顾我们的石榴树哦，石榴花一年开得比一年好呢。结出来的果子我自己留了几个，别的都卖掉了。用赚下来的钱给哥哥你买了一双好鞋子。你一定会夸珊瑚聪明能干的吧。爹爹要是看见这树，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了哥哥，我现在做菜做得可好呢。等你回来一定做给你吃，到时候你可别吃得太多，会长胖哦。
我一个人一点也不孤单，因为有石榴树陪着我，就像哥哥你陪着我一样。我每天都很努力，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就是让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很好……真的……
只是……我好像不小心染上了病，吃了好多药，身子很弱。我心想着，不行，我要快点好起来，哥哥马上就回来了。我不能让哥哥看见病怏怏的自己。绝对不能。明明这样想着，但是却越病越重。咳嗽的时候，竟然还会有血。那个颜色跟院子里石榴花的颜色是一样的呢。可是那个颜色不是代表幸福的吗？
哥哥……珊瑚恐怕要失约了……明明已经说好了的……明明也没有多久哥哥就可以回来了……但是我好累，恐怕等不到那时候了……哥哥别难过啊，在那个世界，我还有爹爹，我不是孤身一人了。如果天神慈悲，能让我再见哥哥一面就好了。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哥哥，院子里那棵属于我的石榴树上的花朵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凋谢了呢。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竟然也怪好看的。一人一树，人在树在。而如今，这树也要随我去了。
哥哥……好想见你一面。但是我好困，我要睡一会了。这一睡，不知要何时才能醒来呢？”
……
“珊瑚！是我啊！哥哥来看你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似乎就近在咫尺。
“哥……哥……”珊瑚喃喃着，从幻梦中醒来。睁开眼，许久不见的哥哥就坐在自己面前，身边放着一盏灯笼。四周还是一片漆黑。那个银发银眼的古怪男人默默地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一切。
眼前的少年比起记忆中孩童时代的他看起来更加强壮，充满了男子气概。他满眼是泪，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只是一味地凝视着珊瑚的面庞，像是寻回了丢失已久的宝物。
珊瑚问：“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哥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去年我从京城回来，发现你不在家里，村人告诉我一个礼拜前你就不在了。院子里你那棵石榴树明明已经枯了，但是却还有一朵花开在枝头，一年四季也未曾凋谢，我想一定是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到了今年，遇上了这位先生。他跟我说你还没有得到‘完满’，便说要带我来见你，”阿金说到这，一把抱住珊瑚，哭着道：“对不起！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来迟了！哥哥要是能够早些回来，就能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了。都是哥哥的错。哥哥对不起爹……”
出乎意料的是，珊瑚却笑了起来，她替阿金擦去眼泪，温柔地说：“不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要怪自己。我们不是见到彼此了么？”
望见珊瑚甜美的笑容，阿金更觉得悲伤。
就在此刻，一个煞风景的声音伴着划桨的水声从黑暗里传来：“该上路了。”紧接着，之间那艄公的身影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阿金惊恐地看了眼自己好不容易才见到的妹妹，朝那艄公喊道：“现在就必须要走吗？”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出声的白术忽然道：“之前说好了，虚间只能让人呆一个时辰。再不走我们都得留在这，永远回不得人世了。”
“珊瑚……”阿金不舍得放开自己的妹妹，也无法留在这里，因此迟疑不决。
艄公在忘川岸边喊道：“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到了对岸，去婆婆那儿喝下那碗茶，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珊瑚望着阿金，笑道：“哥哥，能在最后见到你一面，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我们的石榴树。还有……不要忘记我啊。”
“不要笑着说这些让人难过的话啊……”阿金说着，心疼地将妹妹搂在怀里，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
“那么我走了。”珊瑚轻声道。
“等等。”阿金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朵石榴花戴在妹妹的发髻上，接着又拿出一个木刻的小鸟交给她，最后将身边的灯笼也塞在珊瑚的手中。
珊瑚有些困惑，问：“哥哥你这是……”
阿金看着妹妹的脸，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但他却极力露出笑容，说：“一个人路上小心。这小鸟是哥哥给你做的，你带着吧。灯笼你也拿着，往生的路很长很黑，我担心你一个人走会害怕。”说完了，他还是弯腰抱着自己的妹妹，轻声责备道：“你看看你，我不在家没人照顾你，自己一定不好好吃饭吧。长这么矮。”
珊瑚安心地闭上了眼。此刻她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只是意外地觉得内心很平静，好像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了。她现在所拥有的不是犹豫也不是彷徨，而是出奇的笃定。面对宽阔的忘川，她不再感到害怕与无助。她已经了却了自己的心愿，虽然是令人难过的分别之时，但她的心里却有一种完满的感觉。
“这辈子有你这样一个哥哥，真是太好了。”珊瑚说完，又朝白术道：“白术先生，不管你是不是我哥哥的好友，总之我要谢谢你。是你让我见到了最想见的人，除却了我的挂碍。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快走吧。”艄公催促道。
“再见了。”珊瑚微笑着，决然地转过身，湖蓝色的襦裙在转身的瞬间如同莲花盛开。就在此刻，妹妹生前的一颦一笑顿时同奔腾的洪流一般冲到了阿金的眼前：那个同他一起玩泥巴弄得满身尘土却笑颜如花的妹妹，抱着父亲团团打转一脸无辜的妹妹，被自己欺负而气得嘟起小嘴的妹妹，坐在石榴树下为了自己双腿哭得接不上气的妹妹，靠着双拐站在夕阳里怀揣着温柔憧憬的妹妹……一切回忆全部笼罩在绯红的石榴色中，猛烈地撞击着阿金，让他一下子有些站不稳。
珊瑚的身影被黑暗所吞噬，只见得那盏灯笼随着桨声渐行渐远，在忘川水色之上映出了小小的倒影。直到最后，那灯影也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那我们也走吧。”白术说。
他话音刚落，笼罩身边的黑暗霎时亮了起来，桌椅摆设等物出现在四周。他们就站在一座和刚才珊瑚那所屋宅一模一样的宅子里。
空气里弥漫着安息香的味道，莲子静静地坐在地上，身边摆放的是珊瑚的双拐，手上系着的红线分别连到了白术和阿金的手腕上。而就在清晨明朗的阳光重新射入黑暗的刹那，院中那棵石榴树上剩下的最后一朵花安静地谢落于地。殷红的花瓣在晨光下有一种别致的美感，看了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充实。
阿金似乎被抽去了骨头一般，顿时跪倒在地。他如梦初醒，无法完全反应过来。
白术眯着眼睛环顾四周，感叹道：“啊……这次的腹语可真是厉害呢。”
阿金抬头望了望白术，问：“什么？”
白术蹲下开始收拾东西，然后答道：“简单来说，未得圆满的珊瑚忘了她自己已经去世的事实，然后用自己的记忆与遗憾在彼岸世界建构了同这完全一样的房子，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如果放着不管，时间一久，她在那个世界的情绪会影响到这个世界，这样一来恐怕会生出怨灵呢。”
“是这样么，”阿金道：“可是，先生为什么不能让我亲自去找她？我为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傻傻地等你把她带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术说：“那是因为你与我不同，你还活着。”
“难道你是死了的么？”阿金疑惑地反问。
白术笑笑，说：“不完全是。”
阿金抱着脑袋，说：“我还是很难过，对于珊瑚，我总觉得自己有无法逃脱的责任。”
“我能理解你，但是你想，最后珊瑚不是笑着的么？对于面临死亡的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遗憾才是最大的圆满啊。你让她满足地离开，不就是你的功德么？”白术道。
阿金听了沉默了许久，觉得这男人说得有几分道理。心里似乎也痛快了些。
白术说着背起木箱，将莲子抱在怀中，道：“既然事情解决了，那我就准备走了。”
“辛苦你了。”阿金感激万分，向白术作揖致谢。
在一个安逸的小山村里住着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他有两棵石榴树，一棵每年开花结果，另一棵却未生一叶一花。后来这个木匠娶了媳妇。到了第二年，就在他们女儿呱呱坠地的瞬间，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竟然在一刹那开满了花朵，红艳艳地煞是好看。
昔日花落人散尽，一失一留徒相思。今朝丹若花重开，疑是当年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