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天空中的乌云逐渐变得稀薄,看来似乎也没有再下雪的意思了。周围静得很,城市仿佛襁褓中熟睡的婴儿,一切都悄无声息,包括声音本身。被白雪覆盖的山脉将城市包围起来,外界的声音也似乎无法传入这里。只有雪地上的绵延的足迹还有房屋中泄露出来的橘黄色柔光在寂静之中昭示着生命。
白术洗完了澡,准备上楼回房去睡觉。他刚踏上最后一节木台阶,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等等。”
白术惊异地回头,发现披着薄红色外套的春站在走廊尽头举着蜡烛,她往日孤独的眼神里又多了一抹复杂的神彩,只是她脸上僵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白术愣了半晌,依旧不相信刚才那个语调柔软的声音竟然是从春的喉咙里发出的。
“刚才……是你在说话?”白术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是的……先生有空么?想……和你聊聊。”说出这句话,春似乎费了不少力气。
白术的确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之前将自己封闭得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忽然要对自己敞开心扉呢?
“呃……可以。”白术说着引春进了房。他点亮了蜡烛,两人在桌边坐下,白术给春斟上了酒。
今天的春有些奇怪,竟然会主动提出来要聊天。
春托起酒盅,喝了一小口,轻声道:“还不知道先生大名。”
“在下白术,是一名腹语师。”
“白术……那是一种味苦而性温的中药吧。”
“没错,姑娘也懂得一点药理?”
春摇摇头:“算不上,只是家父为郎中,有几本记载草药的书籍。我无聊时拿来阅读消遣,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那看来也有一个好记性啊。”
蜡烛的火焰劈啪作响,屋外连风声也没有。
春没有一点喜悦的表现,只是看着在酒中摇曳的烛光轻问:“白术先生可曾听过鲛人之说?”
忽然提出的关于鲛人的话题,让春更添三分神秘。
“鲛人?是半人半鱼的海中精怪么?”白术问。
“是的,”春点头道:“白术先生游历四方,应该听过关于鲛人的传说吧?”
白术抿了口酒,说:“稍微了解一点吧。你想知道哪方面?”
春眼神黯淡下来,用清冷至极的声音问:“若是食用了鲛人用来繁育后代的籽,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知道,”白术愣愣地摇头,然后又压低声音问:”难道你吃了?“
“我并没有,”春闭起眼睛,道:“鲛人之籽是橘红色的球体,与普通海鱼的籽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鲛人之籽要大许多。传说无法怀胎的妇女食用了鲛人之籽会顺利怀上孩子。这个方法流传很久,但是没有人试过。后来有位母亲迟迟怀不上孩子,她的丈夫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冒着危险寻得了籽。那母亲服下后,过了九个月,生下了一个孩子。”
“原来如此啊,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等奇事。“白术略略支起了身子。
“但是,“春睁开了双眼,含着厌恶的情绪缓缓道:“虽然孩子是生下来了,但是却是个怪物……
那个孩子看起来和普通孩子没有区别,但是却没有性别。爹娘不知该如何抚养,但最后把它当成了女孩。孩子出生时,嘴里含着一块灰色的石头,不是美玉,就是一块普通到不行的石头。爹娘不敢扔,就保存着。
不仅如此,每当孩子哭泣的时候,她的眼泪都是黑色的。爹娘害怕她吓到其他人,便从小把她教养成坚强的性格,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哭。
后来孩子五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老人。老人说,这个孩子活不长久。但孩子什么时候死,只有她自己知道。而知道的方法就是将孩子当初带来的石头投入酒中,若石头下沉,则平安无事,若石头上浮,这个孩子第二天日出前就会死去。”
白术听到这儿,忽然觉得脊背一凉。他不由得想起春今晚晚饭时候做的事情,难道……
春注意到了白术惊惧的眼神,忽然自嘲似地苦笑道:”没错,那个孩子就是我。在那之后战战兢兢每天都计算着日子生活的人就是我。“
“果然……”白术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春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去澡堂。这也是为什么,春会对着酒盅发呆,因为,那是决定她命运的器皿。每一天对于春来说,都是世界末日,因为说不定第二天天明她就会死去。不知这些年来,她都是怎样掰着指头一夜夜过来的。
“等到后来,七八岁的时候,“春继续说了下去:”我逐渐意识到自己能够预言的能力。接下来的日子,我总能见到死亡的幻象,幻象过后的第二天,幻象成为了事实。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起这能力,包括我的父母。一开始我还尝试去搭救那些被预言到的人,但是到后来,我累了。每天每天,那些出现在幻觉中的人物,不管是与我有关的还是无关的,到了第二天都会死去,人太多了,我来不及救,便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也许,人的生老病死就是自然的法则,而这种幻象对于违背自然法则出生的我,是一种恐怖的惩罚。
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大概都忘了该怎么哭。到最后只能漠然地看着幻象中人们的命运。”说到这里,春用双手捂着眼睛,像是在强忍着悲痛。但很快,她放下了双手,脸上却是没有一丝明显的痕迹。
白术猜想,这些话也许是春活到现在说的最多的吧。她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是无法看出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是她垂下的眼眸里面,有隐隐的寂寞在里面。毕竟还是人类的孩子,没有办法丝毫不牵连感情吧。
“那么……你也一定预见了父母的死吧。”
春叹了口气,说:”是的,在那之后我就进了这个剧团,四处游走了。“她轻描淡写地讲过,似乎是不太愿意去回想那段往事。即便如此,她乌黑的眼睛虽然悲伤,却始终不见泪光。也许真的是像她所说那样,她已经忘记了哭泣的方法了。
两个人这样安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许久之后,白术开口问道:
“为什么今天忽然把你的事情都讲给我听?”
“因为你四处游历,会路过许多地方。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转达这个真相——不要去听从那个传说,因为母亲食用了鲛人之籽而生下的孩子不会幸福。“
白术看着少女低垂的眼眸,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你恨你的父母么?“
春抬起眼睛,视线轻轻扫过面前的酒,道:”他们也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吧……如果当初他们不这么做,恐怕我也不会出生。一旦我出生了,这就是我的命运了。“
“但你是你命运的主人,也许做一些什么你的命运就会改变了啊。“白术听了春的回答,严肃地说。
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白术。过了半晌,她轻缓而短促地叹气,像是在苦笑。
“但是要怎么做才好呢?”她相握的双手渐渐收拢,用轻颤的语调说:“到底要怎么做才好?虽然说着人各有命的话,但是每天每天预见人类的衰老与死亡,却总是感觉很悲伤。虽然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可是还是没有办法去习惯……”
“那是因为你也把自己当做是人类了吧。”
“诶?”
白术的笑似乎像是在安慰春:”刚刚还称自己是怪物,一副很厌恶自己的样子。其实你一直把自己当做人类的吧,或者说,你一直在很努力地承认自己是人类,所以才会对其他人的死亡抱着这样的怜悯态度的吧。“
春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么?“
“不过,在我看来,到目前为止,你只是为了生存而生活。就算死了,也会觉得很没趣吧。”
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怀疑地说:“你是仙人么?”
白术哈哈大笑,喝干了酒盅里的酒:“哈哈哈,不是,但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春不解,眨巴着眼睛。
“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讨厌的话题了,说点开心的。”
“开心的?”
“是啊,你活到现在有没有开心的回忆呢?”
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慢慢说道:“小时候和爹娘逛庙会,那个糖人很好吃。过年家里来亲戚的时候,我给大家唱歌,大家说以后我一定能成为名伶。后来进了戏剧团,和大家一起唱戏。还有……”春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原来如此,都是和其他人在一起的记忆。果然这个孩子,一直是在很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呢。
白术放下酒盅:“这样吧,明天早上一起去赏梅怎么样?西郊那边的红梅开得正艳,错过这时节就要等来年了。怎么样?想不想去?”
春没有回答,似乎在思考。
“好……”
终于得到了春的肯定,白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温柔地笑道:
“那么明日卯时之初的时候我来找你吧。时间早的话赏花的人就少。记得多穿些衣服,会冷。”
春忽然脸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她垂下了眼眸,点了点头,小小声地“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