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坐在一棵榕树下,托腮研究地图。一颗雨珠骨碌碌地从他鼻梁上滚下,在鼻尖上晃悠了片刻,“啪”地一声打在地图上,沿着纸张的纹理微微染湿了一片。山背后传来隆隆雷声,雨虽不大,但是已经下了许久了。白术甚至能感觉整座山都在贪婪地**着雨水,同时发出巨大的吞咽声。
脚掌踩踏草丛的声音从远及近地传来,不一会一个浑身湿透的小贩从山坡上走了下来。他肩上挑着一个箩筐,里面盛着些红艳饱满的樱桃,只是分量不多。他走到白术身边,放下箩筐,重重地坐了下来,舒了一口气。
“你好。”白术见了他,打了声招呼。
“嗯,你好啊,”小贩从衣服里拿出一条毛巾,在一旁拧干后,擦拭自己满是雨水的脸,抱怨道:“这倒霉的雨下个没完了!”
白术善意地笑道:“是啊,不过春雨滋润万物,也没什么坏处吧。”
小贩咂了下嘴,叹道:“说是这样说没错啦,但是下雨的话出门的人就少了,我这些樱桃可卖不出去了。”
白术看了看愁眉苦脸的小贩,说:“那么,你这些樱桃我包下来吧。”
小贩听了瞪大了双眼道:“真的?”
“嗯,你若是便宜些,我都包下来。”
小贩高兴地搓着手说:“今天真是碰上大好人啦!便宜些就便宜些,我也懒得给你称分量了……”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边把樱桃倒在一块干净的布上,仔仔细细地包好。他瞟了一眼身边正研究地图的白术,又说:“先生你是外乡人吧?”
“没错,在下准备去山下的城市呢。只是这天色也不早了,想找条近路……”白术如实答道。
小贩听了笑呵呵地抢白:“哎呀,你这就问对人了!我可知道一条近路,就是略略有些麻烦,先生想知道不?”
白术饶有兴趣地歪嘴笑道:“不妨说来听听,怎么麻烦法?”
小贩手指榕树后的树丛,道:“穿过那片林子,就有一条石板小路,直达山下。路倒是不难走,况且都是下坡路,只是……有别的麻烦。”小贩顿了顿,眯着眼睛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说:“据说那条路上有妖怪,听说之前有一群书生去游玩,还被妖怪下了药呢。”
白术听了却笑了几声,卷起地图,轻松地道:“原来是妖怪啊,我还以为是有野兽呢。那么在下先走一步了,告辞。”说着站起身来,把行李整理好,撑起伞,付了帐,拿过那包樱桃,转身就朝树林走去。
“喂!你要不要紧啊。”小贩有些紧张地朝白术的背影喊道。
白术只是轻松地挥挥手,什么也没多说,继续走自己的路。
小贩抓过白术留在地上的钱袋,放在手心掂量了几下,嘟哝道:“付钱倒是挺慷慨的。真是个怪人啊……”
白术穿过潮湿的树林,笔直走下去。不过多久,就看到了树林的尽头。只是他略微犹豫了下。刚才不知从何时起,雨就停了。树林尽头从外向内透着一股柔和橘红色的光芒,同身后昏暗的林子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白术心说:“不可能这么快乌云就散了吧?”他微微皱下眉,心生迟疑,但还是踏出了林子。
面前是一条悠长的山路,铺着整洁干燥的石板台阶。山路笔直地朝下延伸,路的尽头就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城镇。夕阳于天尽头的山脉背后缓缓下沉,鸟雀用歌声呼叫同伴,在晚霞中进行今日最后一次的飞行。
眼前之景同刚才那阴雨连绵不绝的情况截然不同,而且似乎差距也太大了吧。莫非那小贩说的没错,这里真是妖怪的领地么?
白术沿着石阶往山下的村子走去。晚风迎面吹来,山路边松涛阵阵,空气里是春天花树特有的馥郁之气。他心里又计算起来,要是路上不巧碰到魍魉之类,也许得用上安息香。
他把手伸到衣物夹层中打算打出一卷安息香来,却忽然听见前方树丛里一片窸窣之声,便警觉地停下脚步来听。不一会,灌木一阵摇动,一位白衣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谨慎地打量着四周,回头一见白术,不由吓了一跳,但很快却又万般惊喜似地大喊一声:“寐生!你可总算来了?”
白术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子就跑上前来,一袭白衣在橘红色的晚霞之光中有着一种梦幻一般的美丽。白术眼前的女子有着一张五官清秀线条圆润的脸,柳眉下是一双眼神朦胧的桃花眼。女子素净的脸上不施粉黛,身上有一股极其淡雅的香味。白术呆呆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是阿夭啊,你不记得了?”女子忧伤地看着白术,一副泫而欲泣的可怜模样。
白术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阿夭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白术的脸,最终放弃似的垂下脑袋,委屈地说:“原来不是么……真是对不起先生了。”
白术自然也为女子感到惋惜,便道:“姑娘是在等什么人么?”
阿夭脸颊升起薄薄的红晕,只是小声说道:“嗯,是的,在等人。”
看她这副娇羞的样子,估计在是等心上人吧,白术心想。他看了看山后的夕阳,说:“天色也晚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听了这话,阿夭却也没应声,倒是自顾自一声不响地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见这副情形,白术也不能说什么,只好由她去了,然后自己慢慢顺着山道一阶阶走了下去。
走了一会,忽然有一滴雨水滴落在白术的额头上。他一惊,抬头一望。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他还记得前一刻脚下的石阶还被日暮之色印上了一层薄薄的橘红,下一刻再转眼看时,石板却已被雨水浸泡得泛出了深得发黑的青绿色。夕阳早已不见,唯有山下被雨淋得湿透的城镇。回头再望,上面的台阶已经没了人影,那个姑娘也许是回去了吧。如同初次踏上这条坡道的时候一样,天气的变化快得可怕,一点前兆也没有,似乎踏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白术撑起伞,心里有些疑虑,自语道:“莫非那就是妖怪么?还好没被缠上。”
白术进了城,找了间客栈住下了。他把行李在楼上的客房安顿好之后,就下楼坐在一张靠近帐台的木桌边准备吃饭。此刻还没到饭点,食客并不是很多,只有三四名散客,冷冷清清地。
他刚坐下,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人就朝他走了过来,自说自话地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男人一张嘴,满口酒气扑面而来。
“喂!美人!你……是妖怪吧?”男人说完打了个饱嗝。
白术从眼角瞟了男人一眼,然后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上酒,低声说:“不是。”
“哦哦……别死赖着不承认啦!看你的样子定是妖怪没错!”男人嬉皮笑脸地说着,伸手去摸白术银色的头发。
白术自然不喜欢这样,便抬手轻轻推开男人肥大粗短的手掌,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外坐了坐,想避开男人。
男人见状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咧开嘴说:“哎呀,生得这般俊秀模样,不是妖怪是什么?来来来,别害怕啊。”
“喂我说你够了没?上个月的酒钱还没还呢!”一个陌生的声音刚落,便是一记响亮的头皮。
白术抬头一看,老板娘模样打扮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站在男人身后。男人捂着自己的脑袋,像小狗一样求饶道:“我知错啦老板娘!明天一定还!”
“你都说过几个明天了?赊账就算了,还来调戏别人家姑娘,你给我滚出去!”老板娘叉着腰冲男人大吼。
“那个……”白术弱弱地举起手,想要说明什么。
“妹儿你别插嘴,让大姐来教训他!”老板娘说着又朝男人甩了一记头皮。
“妹儿……”白术扶额自语。
男人疼得哇哇乱叫:“好啦好啦我走就是啦!”说完忙不迭地逃开了。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把散落的碎发夹在耳后。她笑眯眯地对白术说:“没事了,姑娘,”说到这儿,老板娘忽然这才发现眼前人的真实性别,眉角抽搐了一下,改口道:“好吧……是小哥……咳咳,客官您想吃点啥啊?”
“嗯……随便来碗面就可以了。”终于被老板娘认清性别的白术感动得快流泪了,说:“刚才真是谢谢您了。”
老板娘倒是很热心,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看样子客官是旅人吧,要么给您面里加块焖肉,再来个鸡蛋,一天旅途下来一定很累了,不来些小菜么?”
“不用了,一碗面就可,”白术想了想,说:“只是在下刚才听得那人说起妖怪,路上遇见的小贩也这样说过,这里真的有妖怪么?”
老板娘听了,皱起眉,眼神朝下,似乎很为难地说:“那种话只是乡野怪谈,没有的事,”然后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说:“我去让人给您做面去,您稍微等一下。”说着就匆匆走开了。
“等一下!”白术转头喊住老板娘。
老板娘似乎吓了一大跳,有些慌乱地连忙转身说:“什……什么事?”
白术微微一笑,道:“麻烦您在面里加糖!要好多!”
“好……”老板娘第一次听说要在面里加糖的,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答应着便走回灶房去。
刚跟老板娘说完话,白术就听见一个古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的有妖怪哦,美人害怕了?”
白术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说:“大叔你又回来了?”
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听了吃吃一笑,说:“对啊,美人我放心不下你呗。”
白术回头无奈地看着男人,说:“大叔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是想知道妖怪的事情吧?”男人连连抬眉道。
“没错。”
男人色迷迷地盯着白术,油嘴滑舌地道:“来,凑近点我就告诉你。”
白术瞟了瞟男人,冷冷地说:“要说的话就这样讲吧。”
男人捂着胸口,皱眉做作地说:“哎哎,美人你对大叔真是残忍啊。”
说完这句,男人忽然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脸孔,似乎顿时变成了另一个人,说:“我们这里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据说三年前,有一群年轻人去郊游,路上偶遇几名貌美如花的女子。他们唱歌啊对诗啊,玩得很是尽兴,姑娘们也把自己带的酒分了些给他们。但是慢慢地,那群年轻人不知怎么都睡着了,到了傍晚才醒来。他们醒来之后,谁也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了什么事,而那些姑娘也不知所踪。他们觉得腹中剧痛,都病了好几天。他们心想一定是碰上妖怪了。到了后来,大家的病虽是好了,可是从此都不能喝酒,一喝就肚子疼。只是,有一个年轻人,病到现在还没有痊愈,反而更厉害了。这个人……啊!!!”
男人话没说完,就被一本急速飞来的账本砸中了脑袋。只见老板娘怒气腾腾地站在那儿,身子还保持着投掷完毕的姿势。
“你再乱说一句,我就不准你再进店一步!”老板娘说完,抄起柜台边的扫帚就冲了上来。
男人吓得抱头鼠窜,嘴里嚷着:“我不敢了我绝对绝对不敢了!老板娘饶命啊!”
其他几名食客一边啜饮着小酒,一边看着好戏,倒是很痛快,便互相聊了起来。
“你瞧,那家伙又被老板娘打了吧。”
“嘿嘿,这个月第几次了啊。”
“谁让他追着老板娘不放呢。”
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老板娘握住扫帚柄,猛力往前一掷,扫帚一击即中了男人的脑袋。
“有种你再给老娘踏进这里一步!”老板娘叉着腰朝门外大吼。
食客们见此,纷纷鼓掌,叫道:“老板娘太霸道了!”
老板娘则以胜利的微笑面向众人。她舒了口气,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笑眯眯地拍了拍白术的肩膀,道:“那个疯子的话小哥你别放在心上,面已经在做了,很快就给你拿来。”
“劳烦您了。”白术面带平静地微笑这样说道,然后眯起了眼睛,心里已经打起了另一个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