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抬头一看,有两个年轻健壮的渔夫架着七海朝自己走来。
“快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披着白术外衣的七海努力扭动着身子,想挣脱出来,无奈渔夫的手劲太大,压得他难以动弹。
还没等白术做下一步反应,他的双手就被硬生生地扳向背后,失去了怀抱的莲子啪地一下掉落在地。
他回头望去,反剪他双手的是之前那个男人,他此刻又恢复了最初凶恶的眼神,与之前相比,此刻的他更为愤怒。
“白术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七海见了白术,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的额头上擦破了点皮,血从里面一点点渗了出来。
“不是叫你好好呆着的么?”白术压低了声音道。
“哼!鬼知道!”七海忿忿地说着,还试着挣扎一下。
村长在众人的搀扶下快步走向白术,他指着白术的鼻子破口大骂:“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使者!就是个江湖骗子!老夫差点信了你!”
事情大大出乎白术的意料。他心里有些慌,但脸上依旧是一副什么也吓不倒他的表情。他冷笑道:“你们不也是骗子么?捏造出虚无的罪名扣在一个少女的身上。”
眼见谎言被揭穿了,村长顿时气得浑身发颤,满脸通红,大吼:“对于我们村的事,你这个外乡人你懂个屁!”
白术仰着头,从眼角的方向望着村长,笑着说:“呵呵,我的确屁也不懂,不过我只知道,现在你们这副愚蠢的模样,就算是家畜看了都会发笑吧。”
“你说什么?!”另一人听了,怒不可遏,抬手就闪了白术一记响亮的耳光。
“白术先生!”七海惊慌地叫了一声。
“不要紧。”白术低声安慰道,皮肤上却泛起绯红的手印。
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大家眼里最初的不解与惊奇,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唾弃与厌恶。
站在七海左边的渔夫问:“村长大人,这两个人应该怎么处置?”
村长咬牙切齿地说:“把他俩都关起来!事不宜迟,今天就把祭祀给办了,把他俩扔到海里喂鱼去!”
村长的话音刚在白术耳边落下,他的头部就遭到重重的一击,瞬时视线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白术先生,醒醒,醒醒啊。”七海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白术的耳内。
他勉强睁开了眼睛,七海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太好了,终于醒过来了。”七海放心地叹了口气。
白术和七海被关在一座废弃的仓库内,连接外面的只有靠近屋顶的一扇小小的高高的窗户,就算七海站在白术的肩膀也够不到。明亮的阳光和带有咸味的海风就从这扇窗子里吹了进来。地上铺着干枯的稻草,空气里飘满了灰尘。白术倒在地上,莲子与行李堆放在一边。可能是因为任意抛掷的结果,木箱中的许多东西都被撒落在地。
“哎……疼死了……”白术捂着自己的头,坐了起来。他眯眼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看样子这里离海很近吧?”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用力撞了几下,可是木门却如同岩石一样纹丝不动。
七海没有看白术一眼,只是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
白术看七海异常安静,便转身回到七海身边坐下问:“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七海咬着嘴唇摇摇头,无力地说:“真是抱歉呢……把白术先生你也扯进来了……”
“算了,事已如此,我也不能全怪你。”白术还是一脸淡然,将散落在一边的行李收拾好。如果七海没有被抓到,也许事情真的会顺利许多。但是罪并不在于他。
“他们派我妹妹来找我,然后就被抓住了……”七海说着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不是你的错,”白术道:“我离家之前就想过,也许将来会客死他乡,只不过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白术先生你害怕么?”七海问。
“自然是有些的,不知道最终是被鱼吃了还是被黄精吃了都不一定呢,”白术回头看着少年湿润的双眼,说:“不过我有问题要问你。”
“什么?”
白术问:“你说你昨日听见绮罗的声音了?那么可曾见过她的模样?昨天具体是什么情况?”
七海垂下头,仔细想了想,答道:“昨天傍晚的时候,我呆在祭台那边等那灰色的烟雾升起。村长站在我面前,嘴里不知念着什么,有四个男人站在我四周看住我。开始听见的时候还不敢确认,我抬头看,并没有看见绮罗的身影,就以为是幻觉。但是她说了第二遍的时候,我吓得浑身都炸开了,什么也没多想,撒开腿就飞跑起来。然后就遇见你了。”七海说完盯着白术,好像在等他的反应一般。
白术道:“我今日去找,并没有见到她。”
七海一脸为难,说:“先生怎么会找得到她呢?她不是已经……”
“黄精吃人的时候,是带着人类的魂魄一并吞下的。或者说,人类恐惧的魂魄对于这种妖物来说,才是最宝贵的。它吃得越多,兴风作浪的妖力就越大,因此才能激起人类的恐惧,获得更多的食物。”白术道。
七海的表情似乎在听天书,白术话讲完很久后,才吐出一个“哈”字。
“你知道你听见的是什么么?”白术托腮,看着七海。
七海摇头。
白术微笑,仿佛是找到同伴那样的愉悦,说:“那是腹语啊。”
“腹语?”七海完全糊涂了。
“这是灵魂的声音。就算肉体死亡不能发出声音了,只要灵魂还存在,就能发出这样的语言。这世间能听见腹语的人很少很少呢。”
七海心想,记得这个男人说过他的职业是腹语师……难道他的意思是……
白术像是看穿了七海的心思一般,接下去道:“我就是能够听取天地万物的腹语,操纵魂魄的腹语师。”
“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七海由衷地感叹。
“所以说,被黄精吞噬的绮罗一定会再次伴着黄精而生。今天傍晚,若是黄精再次出现,我们就很有可能会再次看见绮罗。”
“真的吗?太好了,”七海激动地瞪大了眼睛,但他却很快垂下眼睑,慢慢道:“可是到了那时候,我们自己也快活不久了吧。”
“只要心中无所畏惧,就不怕被黄精吃掉,”白术拍拍七海的肩膀,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是一脸无畏的样子呢。”
陷入沉思的七海忽然用力地点头,眼神坚定起来,发出了有力的回答:“我一定不会被吃掉的。”
两人在等待的时候,聊了许多东西。在七海的叙述中,白术似乎能隐约看见那个整日坐在悬崖眺望大海的少女。她拨弄从额头垂下的长发,想极力掩盖额头上那两个小小的犄角。忽然她被飞来碎石砸到头,她扭头去看,同村的孩子手舞足蹈地嘲笑着她,寻她的开心。她只好低下头去,泪水从眼角偷偷流了下来。孩子们的父母走来,向她恭敬地道歉,并且拉走自己的孩子。她只能无奈地摇头,却不敢说一句话。大风吹来,掀起她的长发,也露出了她的双角。她的名字被唤起,她循声望去,忘了擦干自己的泪痕,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一脸心疼的七海。她没有嚎啕大哭,却反而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说着我没事。
傍晚似乎很快就到了。从窗**入的光线逐渐变得昏黄,屋子外面似乎也变得嘈杂起来。果然,门被打开,村长等人站在门口。
“快把衣服换上。”村长发令后,两个女人进屋,她们一把扯过七海,四只粗糙的手将他塞进红色裙装内。衣服穿好后,又给他抹上胭脂,梳好发型。没过多久,七海又恢复成昨天白术见到他的造型了。
“村长大人,这个人该怎么办?”一个女人忙活完了,指着白术问。
现在村长看见白术还是气不打一出来,大声叫道:“放着不用管!到时候一并拖到船上去好了!”
“那么他的行李呢?”另一个女人问。
“一起扔到海里去!”村长说完,在两人的搀扶下便离开了屋子。
七海同白术在四个强壮的村民的看守下,从那间仓库走向海滩。此刻的海滩已经挤满了人,柿子色的夕阳之海发出低鸣,快乐地像是捕获到猎物的兽。到达海滩后,人们甚至把七海与白术的双脚也捆了起来。
“骗子!”
“给我去死吧!”
“看你还敢逃?”
愤怒到脸孔扭曲的人们纷纷用小石块向白术和七海,喧哗的辱骂声甚至盖过了海浪的涛声。甚至有人冲上去想要痛扁两人一顿,脸上的表情似乎要将两人撕得粉碎。白术咬着牙,默默忍受着一切。他知道就算要逃,也是逃不开的。他忽然明白了七海之前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一个外乡人要是死在这里,恐怕也没人会追查吧?”白术在刹那之间似乎也有些害怕起来。可怕的不是黄精,而是这些人内心几近疯狂的愤怒与惧怕。他很难想象当初绮罗是怎样承受下来的。
“你们看!出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大家就齐刷刷地朝天边望去。
鸽灰色的巨大云块出现在金红色的大海的尽头。它慢慢从海平面升起,如同活物一般不断变换着姿态,似乎还在朝海滩的方向慢慢移动。
“就是现在!”村长一声令下,负责看守的村民将他们推上带有鱼腥味的小船,然后把白术的行李与木偶粗鲁地摔在小船内。之前打扮七海的女人此刻已经换上了白色的衣服,站在一边唱着古怪的歌曲。接下来,一个高大的村民走上前来,推着小船走向海里。当海水漫到他的头颈的时候,他就一记猛推,将船推出很远,小船就随着逐渐退去的海浪慢慢飘向大海的中央。
站在岸边的村民们低头双手合十,像是在祈愿,可是他们眉心紧蹙,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在赎罪一般。
小船一点点地飘远,耳边的噪音也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敲击木船的海涛发出轻柔的声音。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可怕起来。七海瞪着眼睛望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白术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坐了起来。海滩已经距离他们很远了,众人看过去只有蚂蚁般大小。他再回头,天边的乌云则越来越近,与其说像是云,更不如说它是荒凉的鬼岛。
“这就是黄精么?比在陆地上看得更加清楚。娘,我终于看到了呢,”白术自语,然后又问:“害怕么,七海?”此刻的他依旧心如止水,似乎从来不为外物而大悲大喜过。
“嗯,有点……我想家,想爹娘,还有妹妹,我想活下去!不想被吃掉!”七海说到这里,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也想活下去啊,还有很多事要做呢。”白术说着,再次望向黄精。
此刻,黄精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向他们靠近,刹那间变大了许多,像是从海底长出的妖物。它扭动着身子,庞大的身体逐渐变成一条灰黑色的圆柱体,连接天地。霎时间,连天空也变得灰暗起来,黑云涌动,海风变得猛烈,甚至还可以听到云层中模糊的雷鸣。
“完了……要变天了!”七海望着黄精,恐惧地发颤,直往白术身后躲。
“七海!不要怕,你很勇敢!记住,我们是去找绮罗的,没有必要去怕它!它只吃懦弱的人,记住!”白术面朝黄精,毫不畏惧地迎风说着,虽然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却能给七海坚实的信心。
七海握紧拳头,鼓足勇气喊道:“是的!我一定不会被吃掉的!”
黄精缓缓逼近小船,它所发出的怒吼声也愈发响了,仿佛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海底不断翻滚,掀起巨浪,搅动出深深的漩涡。毫无抵抗能力的小船只能随波逐流,似乎不用多久就能被海浪的巨锤破成碎片。完全是一副海啸来临前的景象。
这种场景,不管是谁遇见了都会吓得魂不附体的。可是究竟为什么,只有绮罗一个人活了下来?
正当白术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忽然黄精像黑蛇一样向他们袭来,将它们团团围住。小船四周被高大的黑灰色云墙所围困,船下的海水忽然下沉,第二波巨浪敲碎了船只,发出振聋发聩的咆哮。白术与七海顿觉失去了重心,沉沉坠入海中,灰暗的天空消失在不断波动的水流上方……
额头上生着双角的少女平躺在小船上,随海流飘向海中央。她空洞的眼神里是无尽的绝望,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她像是一个被人抛弃的木偶。天边,灰黑色的云山逐渐从海底升起,以极快的速度向小船的方向蔓延开来,仿佛是滴入水中的墨。
白色的衣裙随着强劲的海风夸张地飘舞,从额上淌下的鲜血混着眼角的泪珠一并顺着脸颊滑下。倏然腾空而起的灰色云墙,肆虐的风暴下少女安静的狂笑。如同白昼的闪电照亮额头的犄角,从嘴唇中吐出的满足的叹息。
“真是美丽的东西呢……你同那些人类相比,真是不知道要温顺多少倍了……”少女温柔地说着,向黑云伸出娇小的手掌,像是在渴求着什么。
黑云朝少女聚拢过来,像是海蛇一样将她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黑云并不是冰冷的,却像棉花一样柔软且舒服。夕阳的光线从云层的缝隙中泻下,云墙在一片极为柔和瑰丽的粉橙色中一点点地变得透明,带着少女一起慢慢融化在空中。
少女像是得到无比的抚慰一般,闭上眼睛轻轻道:“好温暖……”
白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湿漉漉地躺在沙滩上,行李整齐地摆放在一边。他的头晕晕的,好不容易爬起来,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靠海而建的屋子完全被海浪破坏得支离破碎,沙滩上遗留着木盆,草鞋和渔网等生活用品。光秃秃的沙滩上死气沉沉,一个人也看不见,整个渔村像是被荒废了几十年,顿时给白术一种时光倒错的感觉。
“这是……”白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管它叫黄精,是么?”一个少女的声音从白术的身后传来。白术扭头看去,一个穿着白衣,额上长角,浑身湿透的少女坐在不远处。她黑色的长发垂到小腿,脚边躺着还未苏醒的七海。
白术咽了口唾沫,问:“你就是……绮罗?”
少女回答:“是啊。”
“其他村民呢?”白术又问。
绮罗用不带一丝情绪的语气说:“被黄精带走了,除了七海的家人。”
白术拍了拍后脑勺,长叹一声再次环视四周。他不敢相信,在短短的时间里整个村子就化为一片废墟。
“这就是黄精存在的方式,我无能为力。至少我只知道,在他们抛弃我的时候,它救了我的命,”绮罗淡淡地回答:“它将我变为它的同类,我则依附于它而生。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我不再孤单了。”
白术看了看七海与绮罗,道:“但是你还在岸上的时候,七海不是也保护着你的么?”
绮罗的嘴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眉眼变得温和起来。她抚摸着七海的头发,轻轻说:“是啊,所以这次我就该保护他了。”
两人望着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大海,一句话也没有说。夕阳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海的尽头。从远方海域传来一阵低鸣,如同谁敲响了海中巨锣一般,伴着涛声一阵阵扩散到海边。
“它叫我回去了。”绮罗站起来,朝着海浪走去,她头发在夜风中像水中的海藻一般招摇。
“这就要走了?”白术起身,似乎有点想要挽留的意思,说:“不等七海醒来,你们再聊一会么?”
绮罗转过身,一双如珍珠般美丽的眼睛在背暗的脸上散发着柔光。
“虽然很想,但是今晚黄精就要离开这片海境了。”绮罗说道。
“好吧……”白术只能答应了,毕竟眼前这个少女已经不是凡人。
绮罗将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道:“很奇怪吧?黄精明明是妖物,但有时候觉得它好像比那些人更有情感呢。”她说着,伸手握住白术的双手,微笑着说:“这次真是辛苦你了,谢谢。”
白术还未来得及说“不客气”,眼前的少女顿时化作一捧白烟,从他的手中四散开去,而莲子则安稳地坐在他的手掌上。
“好像还没有说再见吧,”白术眺望着天边那若隐若现的云块,将莲子搂入怀中,舒了一口气,轻声低语道:“其实也不一定能见到了吧。”
七海醒来后,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了全村人全部被海洋吞没的事实,不过幸运的是,他的父母妹妹毫发无伤。他们要继续住在这里自然也没有问题,只是就剩下他们一家,不免有些孤单。七海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时间里,经常会盯着大海愣神,这两天的遭遇对他来说实在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一开始自己只是一个祭品,到头来,却变成了海啸的幸存者。本来对于他再熟悉不过的大海,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白术在七海家小住一晚后,第二天清晨,他准备离开。
“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家人呐。”白术对七海说。
坐在悬崖边看海的少年一脸迷茫,嘟囔着:“是么?这么早……”
见七海没什么精神,白术干脆坐下来,道:“你还在想什么么?”
“嗯,现在想来还是觉得整件事好奇怪,而且最后连绮罗也没见到……”七海失落地支着脑袋。
“也许再次见面的话会让分离更加困难吧。”白术笑着回答。
“还是不能理解,这一切都是黄精做的么?”七海盯着白术的脸,似乎像从他的眼神里寻找答案。
白术转过头,远眺大海,海风吹乱了他银色的头发,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似乎使他的表情看上去神秘起来。
“世相百态,腹语万千。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很多,自然有好多你理解不了的事情,它们的存在自有自的道理。你所要做的,就是过自己原有的生活就可以了。而那些语言,就当它们是海潮吧,虽然有些啰嗦,但是仔细听,却觉得很舒服呢。”
七海看着白术,慢慢将目光放到遥远的天际线,露出了释怀一般的笑容。
“嗯,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