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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话 菘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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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者,女子遗骸所化精怪也。手执枝条,身伴走兽。”当时白术年幼,只听得说书老人这样讲过一句,并未去仔细想过,就连娘亲所写的《百魅谈》上也不曾提到。这次碰到的这姑娘若真是山鬼,那可算得上一大发现了。但是这孩子虽看似弱小,实则精明。白术已算得上颇有经验,但还是被这丫头耍得团团转。不过,既然山鬼的原型是人类女子,那么这小鬼也许生前是一个在山中不幸早夭的小孩吧。白术这样想,倒可怜起那小鬼来。大概这小鬼过于孤独,见着一个难得能看见她的人,就忍不住要捉弄娱乐一番。

白术想到这里,迅速摇头道:“不对不对,那破孩子一开始还打算吸我阳气来着呢。决不能被她的外表所骗!”接着,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道:“啊……好饿……要是特意为了吃饭而回去的话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呢……”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浅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术先生!你竟然在这里?”

白术回头一看,只见浅草背着柴捆捏着斧头站在那儿。最关键的是,他的手里拿着一块还散发丝丝热气的馍。

见白术一声不响就盯着自己,浅草笑了下,连忙从胸口衣服里摸出一个用布包住的馍,交给白术,说:“呐,我娘特意做给你的。你一定没吃早饭吧。”

“呃……真是太谢谢了……”饥肠辘辘的白术接过暖烘烘的馍,似乎感受到了神的恩宠,激动地快流泪了。

浅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说:“嘿嘿,没什么啦。我娘其实很热心的。嘴上说着不喜欢外人,实际上早饭特意给你多做了一份。但是我们看你人不在,还以为你早走了呢。为此我娘还唠叨了我爹一顿,说明明找了个也许能治好闺女的,结果竟然给溜了。”

“不不,我没打算走。只是醒得早,干脆来山上看看。话说你爹呢?”白术答。

“他啊?去山下的镇里买东西。那么先生你看出点什么来了么?”

“具体的还没看出来,只是遇到了个小妖怪。矮矮的,三四岁的样子。”

意外的是,浅草并没有露出惊讶或者是怀疑的表情。他却咬着嘴唇,眼睛看向别处。

“怎么了?”白术疑惑起来。

浅草干脆坐到树墩上,说:“我娘给我讲过这个事情。这事发生在许多年以前,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那年夏天闹了旱灾,庄稼颗粒未收,只好靠村里的存粮过活。连用来制作染料的植物也没有收获多少。结果,存粮却在最难熬的冬天来临之前被吃完了。大家过得苦不堪言,死了好多村民。先生看见的孩子也是在那年冬天死掉的。之后,就有人陆陆续续看见她徘徊在山里。连我姐姐也说见过她。”浅草忽然停顿了下,小声说:“其实我们村把这当成丑事,一般不对外人说。那个小孩家中排行第五,没有名字,大家管她叫小五。她从小有瘸腿的病,身子也弱。孩子死后村民在山里给她盖了座小庙。”

白术听了问:“那么这孩子的父母呢?”

“后来他们一家搬走了,说是也许在城里能够找到好些的工作。孩子的祖父在前两年也过世了。所以在村里基本没什么亲人了。”

看来,的确有必要再去会一会这小鬼了,白术想着,又问:“这样么?那么那座庙在哪儿?”

浅草指向原来光带所通往的方向说:“朝那儿一直走就到了。”

白术摸摸下巴,道:“既然这样,我去看看吧。顺便谢谢你娘。”说完,就朝浅草所指的方向走去。

“你真要去啊?”浅草有点不放心,大声问已经走远的白术:“姐姐的病……”

走远的白术挥了挥手,说:“放心吧,跟你娘说我会治的。”

朝林中深处大约走了一百步的时候,白术注意到那只叼走莲子的那只山猫正趴在前方已结成冰的小溪边晒太阳。大概意识到了有人走来,那山猫警觉地睁开眼睛。白术见山猫瞪着他,倒有些紧张。不想山猫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敏捷地转身跳入灌木丛里,扬起一层雪尘后,迅速地消失在视线里面。

“怎么?还没玩够么?”不知何时,那个女孩站在白术身边,正歪着头朝他笑,似乎又在打什么主意一般。

“嗯,你想怎么玩?”白术用同样的笑容回答那个女孩。

女孩却翻了个白眼道:“我才没空陪你玩呢。我是有正事找你。”

白术干脆把木箱放在地上,自己坐在木箱上,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对着女孩说:“说吧,有什么正事?”

“我要你帮我找爹爹。”女孩嘟着嘴低声道。

白术心里一紧。虽然他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死了,却也不忍心告诉她她的爹爹早就不住这里了。

“你爹爹呢?”白术干脆反问。

“我爹爹他,”女孩低下头去,忍着哀伤说:“爹爹带我到山里砍柴,但是半路说他把工具丢在半路了,就让我在这里等,然后自己回去拿,拿了再过来接我。但是等了很久,爹爹还是没有回来,”她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铃铛,摇了摇,说:“爹爹说,找不到爹娘的时候就摇这个铃。我摇了很久,也见不到爹爹。后来,天渐渐黑了,开始下雪,林子里面有动物的叫声,很可怕……我知道我已经死了,但是,我只是想见爹爹一面,只有这一个要求。”

听了这话,白术开始心疼起她来。她并不是死于饥饿,而是她爹娘将她弃于林中,这样好减少一张等着吃饭的嘴。自那年灾难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但已化作山鬼的她却无法察觉。她的父母早已离去,可她却还在这里。白术一瞬间想说很多,但是思考了一会,他看着女孩的眼睛,开口说:“要我帮你是没问题,但是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对那个叫早莺的姑娘做了什么?”

女孩刷的一下绯红了脸,紧张地看着他,结巴着说:“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呵,你要是普通的亡魂,能够脸色苍白地在山里飘几下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能像现在这样使诈耍嘴皮子?肉体死了的灵,除非依附于另一活物上才有可能可以说话……”

女孩气呼呼地鼓起脸蛋像个包子,她突然对着白术大叫:“人家也没做什么坏事嘛!只不过,不过……”

“不过?”

“不过……不过分给她一点我的记忆嘛……要不然她怎么能够帮我找爹爹嘛!再说我又不是硬叫她帮忙的,我也有帮她完成愿望啊!她说村子里用来作染料的菘蓝不够用,我还很努力地让土地长更多的菘蓝出来。但是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帮我找到爹爹。我也想找其他人帮忙,但是每个人看见我就躲开了。我也没有依附于什么人的身上,只是借了另一只山猫的身子,找到爹爹以后就打算还回去的。我真的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小姑娘说到这里委屈地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小姑娘的眼泪让白术心软下来。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温柔地说:“知道了。不过你要知道,你的记忆不可以随便加到活人的身上,阴气太重,会出事的。”

“真的吗?”

“嗯,那个姑娘恐怕就是如此,被你压了魂魄,倒丢了记忆,行为举止也异于从前。身子太弱了,不仅没办法帮你找爹爹,连正常的农活也干不了。”

小姑娘捂着嘴巴,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不要紧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我虽然也许的确可以帮你找到你的父亲,但是也许会很困难。”

“为什么?”

白术停顿了一会,最后像是决定了一般,叹了口气,说:“因为……他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他搬到哪里去,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骗我!”女孩抿紧了嘴唇,想把快流出眼眶的泪水憋回去。

白术不说话,只是沉默着。而他的无言,反而是最残酷的回答。尽管雪中的森林被阳光照耀着,但白术却依然觉得冷得刺骨。

小姑娘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她失落至极,干脆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盘旋在空旷的森林里,被白雪偷走了回音。高高的树木站在一旁,用漠不关心的姿态俯视着她。在她自己早已停止跳动的心里唯一还温暖着的是对父亲的等待。她记得那个冬天的夜晚,她拖着自己孱弱的双腿一步步向前缓缓移动。狂风袭来,吹走了她盖在头顶用来勉强取暖的布。鹅毛大雪覆盖了父亲的足迹,使她找不到出路。她听见野兽的喘息声就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恐惧与绝望如同大雪一般包围着她,让她无处可走。而现在,心里的伤痛甚至超越了当初自己的身体被野兽撕碎所带来的痛楚。那仅存的火焰也被冻结,甚至比自己最后残破的尸骨还要冰冷。她落在山野里的哭喊声,被夜所吞噬,没有人能听见。如同自己传递出去的铃声永远得不到回应一般。

“我该怎么办……找不到爹爹,还害了别人……”小姑娘满脸是泪,本不怕冷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白术拿出擦脸布替她擦干眼泪,扶住她的肩膀说:“方法还是有的,只是你愿不愿意这样做。”

女孩暂时止住了哭泣,抬起自己哭像兔子的眼睛看着白术。

白术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怀中抱着的莲子的头颈上系着一颗小小的铃铛。在清冽的空气里,铃铛随着白术的步伐发出小小的鸣声。

蹲在院内洗衣的女人看见白术回来,立马擦干手迎了上去,道:“白术先生你可回来了。”

“嗯,你女儿的病我想我应该能治。”白术回答。

“真的?早莺她到底怎么了?”

“山中有名为山鬼的女仙,请你家女儿做客去了。现在只要请她离开即可。”

“女仙?我怎么从来没……”女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愣了一会,连忙惊慌地说:“若真是这样,那么恳请先生快请她走吧。”

“那么请在你女儿闺中准备一个香炉。”

“我知道了!”女人说着匆忙进了屋。

女人很快准备好了白术要的东西,白术进了房间后,女人就立刻安静地坐在女儿一边。

早莺坐在屋里,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愣愣地看着白术将一个装满奇特香料的香炉摆在自己面前。点燃的香炉里飘出一种奇异的香味,似不算浓的花香,甚至有些甘甜。没过多久,早莺觉得眼睛里面似乎进了东西,眨了几下,脑子却昏沉起来。她不得不放弃似地垂下眼睑,仅是坐着就开始打起盹来。

白术摆出莲子,低声道:“开始吧。”

一片白雾中,莲子浑身散发出微弱的蓝光,缓缓化为山鬼女孩的模样。她脚下的草席上渐渐浮现出白术在山里看到的那条光带,一直延伸到早莺的身下。早莺身上的味道也愈加明显地浓郁起来。

女孩走向早莺,托起早莺蓝得几近发黑的指头,轻轻放在自己的唇上。早莺指尖的那抹菘蓝色从皮肤上渐渐游移开来,颜色也变淡了许多。早莺的指尖升起的蓝色烟雾,被女孩吸进口中。颜色消失后,连她身上的特殊的气味也很快挥发殆尽。

“对不起。”女孩放下早莺的双手,柔和地说。

“好了,回来吧。”白术道,向她伸出了手。

“嗯。”女孩应了声,转身将自己的手搭在白术的手上。在一瞬间的白雾之后,白术依旧坐在原地,女孩化为木偶,乖巧地坐在白术的腿上。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只有莲子颈间的铃铛兀自摇摆了一阵。

“这,这样就好了么?”早莺的母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只有出现在怪谈故事里的一幕,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是的,这样就结束了。”白术说着,开始收拾起香炉来。

“啊……这是,”早莺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咕哝着,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时,愣是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说了一句:“美男子!”

“啥?”白术和母亲都大出所料。

恢复过来的早莺激动地捧着脸说:“娘你从哪儿把这样的美男带回家来的?啊啊!简直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一样!”

“喂喂……早知道就不治好你了啊……”白术眯着眼睛这样在心里想。

治好了早莺后,这家母女硬是要留白术再住一晚。白术本打算乘未过晌午天气还暖和的时候,到山下的镇里去。不巧浅草正好回来,得知姐姐医好了,便更显得热情。白术拗不过,只好妥协说吃了午饭走。

到了傍晚的时候,男人牵着马一步步走回染庄。脖间铃铛摇摆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男人停下脚步,抹去额角的汗。

“早莺的病什么时候会好呢?真怀念她的铃声啊……”男人想着,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的云层薄了许多。太阳的光芒也能直接从上空透过云层投射下来,将松软的雪染成橘黄色,山脉像是浇上了麦芽糖汁的桂花年糕。

男人看得出神,忽然听见再熟悉不过的铃声穿透寒冷的寂静,从上方村子的方向传了出来,甜蜜地仿佛是年糕里流出的糖心,从顶端淌下漾开,一直流到心里。

白术沿着山坡不紧不慢地朝下走。大约是有些累了,便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暮色中的染庄,便自然而然地想起在山林中和女孩的对话:

“我本是个卖艺人,游历四周为寻找我的父亲。我愿意在途中为你打听你父亲的下落,只是你愿不愿意跟随我?还是留在这儿继续做山鬼?”白术望着女孩哭红的眼睛道。

“如果跟你走会怎么样?”

“那么,我会把你封存在你的铃铛里。你可以跟着我跋山涉水,经历人世种种,但你不能说话,只能看着这个世界,没有办法做出自己的选择,直到某一日我把你还到你父亲手中。虽然找到的概率很小,但是总比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儿强吧?”

女孩点头说:“没关系,我愿意。”

“对了,你还没有名字吧?那么叫你什么好呢?”

“家里人都叫我小五。”

“那从今日起,我叫你阿铃吧。”

“嗯,阿铃……”女孩欣喜地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

就在此刻,白术听见阵阵清脆的铃声从头顶传来,不由得微笑着拨弄莲子颈间的铃铛,低低唤了一声:“阿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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