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巴音翻开卓力格图,看到了尸体的胸前插着一支弩箭。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检查了哈达的尸体。
血都还是温的,刚死不久。
巴音跨上马,踏进高高的蔓草。
附近是一片荒冢,也许很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又或许是瘟疫,荒野里布满了坟头。
偶有磷火在空中闪过
“杨慎,我知道你懂蒙语,你就在附近,能听到我说话。”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带着愤怒和杀意。
巴音策马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冢,搜索着,时不时纵马跃上某个坟头。
“杨慎,我上了你的当,今天我一见你,我就知道上当了。你杀了赤那,逼张家叛乱。你们汉人就只会躲在背后使这种卑鄙的伎俩吗有没有勇气来与我正面打一场”
“我,克烈部的巴音就是我一箭射中了你。你还要像小鸡一样藏到什么时候我会找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填上稻草,摆在我的家里。”
“还有张家大姐儿,等我捉到你,看张家还敢不敢杀我,但在这之前,我要对你做什么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们躲不掉的”
张文静害怕得身子不停颤抖,而她整个人却已被李瑕紧紧环抱住。
她与李瑕就躲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坟洞里,外面盖着一块石碑,里面满是白骨。
蒙人的吼叫声仿佛就在头上炸开,从石碑的缝隙里能看到马蹄从眼前踏过。
张文静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吓得叫出来。
良久的窒息
终于,马蹄从视线中消失。
那骇人的吼声越来越远。
张文静终于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被李瑕压得透不过气来。
实在贴得太紧了,她一开始都不敢相信两个人都挤到这么小的洞里,几乎是把两个人挤成了一个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到耳朵里让人心悸,剑柄硌在腿上硌得人生疼
“他走远了,别抖了,冷静点。”终于,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张文静一个激灵,颤声道:“那出去好不好”
“他还会回来,他知道我们就在这片坟地,不会轻易走的。但别怕,他最多守到早晨,他还要躲避你家的追兵。”
“嗯”
“我要睡了,你记住不要出声,累的话你也睡吧。”
张文静听了前半句,骇了一跳,心跳的不行。
“哦你要睡了”
“嗯,保存体力。”
张文静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睡觉,挤得这么紧,怎么能睡得着
而且这里是坟洞诶
但李瑕似乎真的睡着了。
只有张文静还在那小鹿乱撞。
这个夜晚对她而言极为难熬,脑子里纷纷乱乱,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
那蒙古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远,终不可闻。
天地静谧下来。
张文静感受着李瑕的呼吸,心想他也许就是故意轻薄自己,要是他真的轻薄了该怎么办要不要自尽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被他轻薄了算不算呢
想着想着入了神。
许久许久。
外面突然响起“嗒”的一声。
是巴音又无声无息地转回来了,踩踏了某个荒坟。原来他是故意喊着远去,想骗他们出来。
张文静又是一个激灵,吓得魂都掉了。
她无意识地把身体贴向李瑕,只觉得缩在他怀里才能感到安心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马蹄声踏碎了这个静谧而可怕的夜。
“他在那别让他跑了”
“放弩不留活口”
“”
喧嚣声大作。
张文静惊喜起来,她知道这是张家终于找来了,忍不住就要高兴地喊出来。
“我在”
下一刻,李瑕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
张文静努力挣扎,身子却被李瑕死死压住。
外面的动静还在不停响起。
“又找到了两具尸体”
“那就剩这一个了,追杀了他”
“追”
马蹄声如暴雨,来的疾、去的也疾,倾刻之间就越来越远。
李瑕终于松开了手,一脚踢开坟洞外的石碑,拖着张文静出来。
夜风吹来,张文静只觉身上一凉,放眼看去,荒野无人。
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回家”
接着,李瑕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我会让你回家。”
张文静一听,愣了一下。
李瑕道:“你家人会再找过来的,两具蒙古人的尸体被带着了,只要有人看到伤口,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在这里。”
张文静抬起头看去,只见月华洒落在李瑕的侧影上,他显得那样沉静。
李瑕说着,已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捉住张文静的手,拉着她就走。
她没再挣扎,喃喃道:“你别杀我好不好我会求我父兄饶你一命的”
“都说了不会杀你。”李瑕道:“我在亳州、鹿邑的事情都办完了,没必要再捉着你。”
“我你会放我回家”
“嗯,前面应该有条河,你送我到河边吧。”
其实,如张文静所说,在树林里的时候李瑕确实是在故意骗她绕圈圈。
他事先打听过,鹿邑县城西南二十余里有片槐树林,树林西南面有三条大河,这是他的逃跑计划
哪怕一路奔逃,他也从来没有过迷失方向
张文静脸上泪痕未干,就这么被李瑕拉着走。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背上在流血。”
“没事,血快凝了。”
“你会死的。”
“我不会轻易死。”
“你一个宋人,在北边活不下去的,你何必为赵宋如此卖命呢”
“我说了,我不是为任何人卖命。”
李瑕脚步很快,张文静有些跟不上,一只手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另一只小手挥舞在空中,很快又开始有些喘息。
她咬了咬牙,把白天想说而没说的话吐了出来。
“你投靠我父兄好不好我替你求情,他们不会追究你的,还能重用你”
“不需要。”
“我们真的不是汉奸,我们”
“那是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张文静还想说些什么,却喘息着开不了口。
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瑕的步伐,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从坟洞里出来后就没褪下。
两人牵手跑过萋萋荒草,前面果然有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泛着波光粼粼
张文静见此景色,蓦地又眼眶一红。
“马跑了,东西丢了,你伤也没好,真的会死的。”她颤声道:“你真的会死的”
李瑕转头四下看着,漫不经心道:“情况已经很好了,计划完成了,我也从你手中脱困了。”
“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何要一定拿命去拼”
“因为我不会像你们你们所有人活得都像狗。我不一样,我是冠军。”
张文静一愣,又因他骂她是狗而有些小小的恼怒起来。
“你才是小狗你刚才,真的睡着了吗”
“嗯,所以我很精神。”
李瑕说着,松开她的手,道:“好了,你就站在这里,你家人很快就会找到你。”
张文静只觉手腕一松,反而下意识握住李瑕的衣襟。
“干嘛”李瑕道。
“我你被我俘虏了。”
“神经病。”
张文静不松手。
李瑕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闪,把她的手拿开。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你不必再说那些话来招揽我了。”
张文静气恼起来,哭道:“对,我就是怕你杀我,我才招揽你”
李瑕默然了一会,道:“我现在去下游,你可以猜我会往哪个方向走。”
张文静只是哭,眼神有些委屈。
李瑕转身走了。
她抬起头看去,只见他背上的衣服破开,露出她亲手为他包扎的布条,上面还有血溢出来。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人一剑,却还那样步履坚定,渐渐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