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衙内并没有狗头铡、虎头铡、龙头铡,问斩犯人的地方,大部分是在五朝门。
而由于宋朝优待士大夫,党争斗得那么激烈,失势的官员也仅仅是被贬官外放,废政不废人,所以午后问斩其实并不怎么刺激。
毕竟杀的都是些小人物,见不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士大夫像死狗一样被拖入场中,斩下脑袋,又有什么意思
当洞云子来到法场边缘,所见到的就是一座简陋的高台与过场,那些刑部官员匆匆上去,含湖不清地将罪状念完,就把犯人拉了上来。
根据那长胡子的内官而言,被问斩的同样是死囚,相貌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正好用来迷惑公孙昭。
只是看到刽子手站到此人身后,高高举起屠刀,洞云子背于身后的手还是握了起来。
但直到血光飞溅,他依旧立于原地,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眼神里露出坚定之色,转身离去。
事到如今,狗官必须死,无论是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便成
洞云子一路来到约定宅院,从后门进入,展开包裹,开始祭炼噬心刺。
但凡道教福地都有正法真传,金华山便是飞剑之法,他师兄就炼有一柄玄天混元剑,可须臾间飞百步取人首级,洞云子未得飞剑真传,倒也精通御器之法。
而伴随着他的祭炼,噬心刺上面隐隐升腾起一股股扭曲的黑烟,彷佛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幽魂,向着不公的世道发出最后的质问。
洞云子脸色一白,身躯颤动起来,露出难受的表情。
鬼道之器,有伤天和,不仅仅是道德层面的质问,其上附着的死气,对于人体还有很深的伤害,所以那些鬼道之人要么早死,要么就疯疯癫癫,滥杀无辜,被修行正地清理。
想到此番下山,就是为了消灭一个很可能走上鬼道之路的师门叛逆,自己如今却也要使用这般杀器,洞云子更是叹了口气,深感世事难料。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三根黑黝黝的尖刺升腾,绕着洞云子的身躯做出种种动作。
肯定不如飞剑祭炼轻灵巧妙,自在随心,但也足够用了,只要划破一个伤口,公孙昭就必死无疑。
眼见万事俱备,洞云子开始打坐冥想,调整状态。
夜幕降临,华灯初照。
一道身影翻墙入院,来到面前。
洞云子徐徐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斗篷人,冷冷地道:“你是谁”
斗篷人抬起头,露出光洁的下巴,以阴柔声音道:“大人于宫内有要务,分身乏术,奴代替大人,来见道长”
洞云子听到此人居然称呼那个有胡子的太监叫大人,顿时流露出不屑之色,但想到阉人谄媚,倒也不奇怪,冷冷地道:“公孙昭今夜在哪里”
内侍道:“他这几夜都没有回归家宅,而是在开封府衙内沽名钓誉,扮演勤政。”
洞云子颔首:“这样也好,不必伤及无辜”
内侍目光微动:“大人有言,这公孙昭身边还有个亲信名丘寿,也是性情虚伪,对无忧洞诸多包庇,道长可一并替天行道”
洞云子手中转动着噬心刺,眉宇间也不自觉地蒙上了一层死气,杀意毕露:“既是走狗,那自是一并除之”
内侍赶忙又道:“待得公孙昭一死,不能再暗中庇护无忧洞,大人承诺,定助道长清理门户”
洞云子颔首:“好贫道去也”
目送洞云子飘然而出,内侍按照吩咐,将院内的痕迹整理之后,得意地尖笑起来:“童大人高明,这些方外道士,真是一把好刀呐”
汴京有两大夜市。
州桥夜市和马行街夜市。
都是灯火通明,车马充塞,相比起白日的繁华热闹,更有一种喧嚣狂欢的气质。
洞云子去往的目的地,是正中心的开封府衙,他为了节约法力,没有提前展开揽风咒,举步汇入到人流之中。
迎面所见的都是一张张笑脸,想到自己将为此城除一大害,心头也不禁火热起来。
直到飘渺的声音突然钻入耳中:“道长请留步”
洞云子下意识想要望向声音来处,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辨别那声音从哪里来,脸色不禁微变,低声喝道:“是谁”
一道身影,从闹市人群里走了出来,身穿一袭普通宽袍,戴着一副木凋面具,腰间悬着一柄长刀。
之前在人群中时,奇异地毫不突兀,此时正式现身,却又显得遗世而独立。
洞云子凝神打量片刻,发现对方气血收敛,看不出根底,但那股隐约的压迫感,却是比起之前所遇之人都要可怕,单手行礼:“不知阁下阻拦贫道去路,所为何事”
宽袍人道:“道长往错路去,我来劝一劝你。”
洞云子童孔收缩:“那阁下恐怕是认错人了”
宽袍人道:“道长身怀凶器,误入歧途,不会有错。”
洞云子心中震惊:“难道是噬心刺被发现了”
不比那内官将这鬼道之器随意包裹,他明明已经将之妥善放好,气息绝不会外泄,若对方真能看出这点
开封府竟有这等高人
洞云子思忖片刻,终究不敢相信,试探着道:“依阁下所见,贫道所行之路,如何是错”
宽袍人道:“道长杀气腾腾,直指开封府衙,是准备行刺何人”
洞云子面色立变,想要离去,却又终究不甘,眉宇间煞气一现,倒是干脆道:“不错,贫道正要替天行道,诛杀公孙昭那狗官”
宽袍人道:“公孙昭为人正直,有口皆碑,道长为何斥他是狗官”
洞云子冷哼道:“贫道初来汴京,就听到冷面判官盛名,本来也有几分佩服,可渐渐的越看越不对劲
“如果公孙昭是好官,为什么那快活林一直逍遥法外如果公孙昭是好官,为什么汴京有那么多凶犯能逃入无忧洞内”
“后来才知,此人沽名钓誉,乃是虚伪君子,那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宽袍人道:“不知此言是谁说的呢”
洞云子拂袖道:“这就不便告知了”
宽袍人道:“确实不必说,在你面前搬弄是非的,莫过于公孙昭的仇人,能让道长听信一面之词的,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官员,而是有着一层令你无法抗拒的身份。”
稍微停顿后,宽袍人艰难地做出判断:“看来是宫内之人,官家身边的内侍了”
洞云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人都是这般看破世事的么,下意识呻吟道:“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
宽袍人澹澹地道:“大宋兴道,已有百年,从太祖夺后周之权时,就以符命造势,与陈抟老祖往来,登基之后,更是以道教信仰争取群众之心,巩固刚建立起来的赵宋王朝。”
“到了太宗,经过两代发展,由于五代之乱,道教微弱,经籍亡逸,宫宇摧毁的衰败局面大为好转。”
“到真宗时,道教正式于大宋兴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澶渊之盟过于光宗耀祖,真宗在此之后就生出了效前唐宗祖道祖的想法,但李唐姓李,认祖方便,赵宋却不便奉老子为圣祖,便从道教中,另立一位赵姓圣祖。”
洞云子起初都听傻了,居然有人敢在大街上说如此放肆的话语,但很快发现,对方这些明显带着对赵宋官家不尊的言语,只有自己能听见,别的路人都是置若罔闻。
而宽袍人继续道:“由此天神降临以维护赵宋王朝统治的神话故事迭出,再之后就是着名的降天书了,自天书议起,四方贡谀者日多,帝好之弥笃,甚至到了一国君臣如病狂然的地步。
“等到仁宗继位,眼见闹得太不像话,将天书陪葬真宗,在崇道活动上稍有节制,但崇道政策并无改变,宫观的兴建与道场斋醮仍然十分频繁,宠信道士如故,封官赐号不绝。”
“再到了神宗,更增神仙封号,初真人,次真君,又补道职,差官考试,变得更加规范。”
“纵观百年的道教兴盛,可以清楚地看出,道教的兴盛带着浓烈的统治需求,皇权需要道教,道教自然更需要皇权,这是一拍即合的事情。”
“直至如今新帝登基。”
洞云子听着对方娓娓道来,彷佛看到一幅历史画卷徐徐展开,只是里面没有了信仰和尊崇,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政治。
历代大宋天子崇道,明明是信奉老君,到了对方嘴里,却变得如此现实,他接受不了,刚要呵斥,却见对方那双似乎饱经世事的眼睛凝视过来:
“有了这个出发点后,道长会相信那些内官的话,就显得很正常了,因为内官是官家身边的人,当你心中带着偏向,当然更容易被蒙蔽。”
“道长觉得我所言刺耳,不想相信,只是世上没有后悔再来的好事,公孙昭是好官,更不该被奸人阴害。”
“既然道长被人当成刀使,那我也予你一刀。”
宽袍人伸出手掌,动作清晰地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随着徐徐出鞘的动作,洞云子身躯剧颤,只觉得四周的狂歌乱舞,纸醉金迷,陡然消失。
长街之上,彷佛只剩下对方与自己。
还有那闻所未闻的灿烂刀光:
“这一刀,名问苍生”